弗洛伊德自述神父亲的替代物之二

　　如果图腾是父亲替代物的第一种形式，神就是第二种形式，在这一形式中，父亲又重获人形。从构成宗教种种形式的根源（也就是对父亲的渴望）中产生这样一种新的东西，这是完全可能的。这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变，在人与父亲或人与动物的关系中发生了一些根本变化。
　　在对动物驯化的过程中，人们在心理上开始疏远动物，图腾崇拜也逐渐瓦解。那些为了杀死父亲而结合在一起的兄弟们，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欲望，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并通过分食图腾餐上父亲的替代物，表达了这一欲望。但由于兄弟氏族作为一个整体对每一个成员都施加着压力，这一欲望不能得到实现。未来没有人能够得到像父亲那样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样，经过漫长岁月，那种对父亲的痛恨逐渐减弱，而对他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由此可能形成一种理想，它体现了死去的父亲曾拥有的无限的权力，当初他们合力反对他，现在却愿意随时听命于他。在敬仰一个人的基础上，通过创造诸神来恢复古代的父亲理想。把遭受杀害的父亲提升到部落祖先的神的高度，这是比古代与图腾缔结和约更为认真的赎罪意图。
　　可以肯定的是，对父亲态度的转变不仅限于宗教领域，还延伸到人类的社会组织之中。由于引进了父亲神，一个没有父亲的社会逐渐变为在父权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社会。家族是对先前原始部落的恢复，把父亲先前的大部分权力重新给了人们。这样又有了父亲，但兄弟氏族取得的社会成就并没有被抛弃，家族的新父亲们与原始部落那位不受任何约束的父亲之间仍有巨大差距，因此，那种对父亲的渴求仍然没有得到根本满足，由此导致宗教的产生和进一步发展。
　　随着岁月的流逝，动物失去了其神圣性，牺牲物也失去了与图腾餐的内在联系，成了献给神的一种纯粹的祭物，一种讨好神的自我否定行为。上帝凌驾于人类之上，人们只有通过僧侣才能接近他。同时，在人类社会结构中，出现了天命神授的君王，父权体系进入国家。应该承认，那位曾被废除而又重现的父亲进行的报复是十分严厉的，其权威统治已达到极盛。而那些被制服的儿子们利用这一形势，让自己进一步摆脱犯罪感。实际上，无论怎样说，他们都不用再为献祭承担责任了，是上帝亲自要求并规定献祭。在这一阶段，我们发现，神话表明是神亲自宰杀献祭给他的动物，而这一动物其实正是他自己。这里我们看到对那个最大罪行的最极端的否定，而这一最大罪行却是社会和犯罪感的开端。这种献祭还有一层意思：对于放弃早期父亲的替代物而接受上帝这一至高无上观念的做法，神表示满意。在这一点上，精神分析的解释与此大致相符，即神代表了对其本性中动物一面的征服。
　　不管怎么说，如果认为在恢复父权时期那种父亲情结中的敌意冲动被消除了，那就错了。恰恰相反，神和君王这两种父亲替代物的最初统治表明，作为宗教特征的那种矛盾感情仍然富有活力。
　　我们假定这是一个事实：在宗教后来发展过程中，儿子的犯罪感和他们的反抗作为动因，从来没有被消除。无论作出怎样的努力解决这一宗教问题时，无论在两种对立的心理力量中进行怎样的调节，由于历史事变、文化变迁和内部心理变化的共同影响，这样的努力终归不会完全达到目的。
　　儿子越来越明显地把自己放在父神的地位上，农业的出现加强儿子在父权家庭中的重要性。他开始大胆地展示其乱伦里比多，在对大地母亲的耕作中获得象征性的满足。诸如阿提斯、阿多尼斯、塔姆兹等神产生了，植物精灵和年轻的神受到母神的爱抚，它们无视父神的存在而与母神有乱伦的行为。然而犯罪感并没有因为这些创造物而有所缓解，在神话中，它被表现为，这些受到母神爱抚的年轻神灵生命短促，并被阉割或被震怒的父神变为动物。阿多尼斯被野猪咬伤而死，西贝丽神宠爱的阿提斯因阉割而死。对这些神的哀悼以及对其复活的欢庆都融合在另一个注定会取得最终胜利的儿神的仪式之中。
　　基督教最初出现在古代世界时，遭遇到来自米特拉教的竞争，一段时间里，人们搞不清楚那一个神会取胜。尽管围绕着一层神圣的光环，我们对这位年轻的波斯神几乎一无所知。从米特拉宰牛的雕塑中，我们或许可以推测，他代表了将自己独自献祭给父亲的儿子，以此来减轻其兄弟们共同杀父的罪行。还有一种减轻儿子们罪行的办法，就是基督首先采用的。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以此把兄弟们从罪孽中解救出来。
　　毋庸置疑，基督教神话中的原罪是指对天父上帝的违背。然而，如果基督是牺牲自己的生命来将人类从原罪中解救出来，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所谓原罪是一种杀害之罪。以牙还牙的报复法深深植根于人类的感情之中，它规定：杀人者偿命。因此，自我牺牲就意味着原来所有的是杀人之罪。如果这种牺牲就能从天父上帝那里赎罪，所赎的罪就只能是杀父之罪。
　　因此，在基督教教义中，人们不加掩饰地承认了远古时代那一杀父之罪，因为他们从一个儿子的牺牲中找到了对这一原罪的彻底补偿。对父亲更为彻底的补偿，是儿子们随后完全放弃女人的牺牲行为（正是她们引发了儿子们的反抗行为）。但就在这一点上，矛盾感情这一必然的心理现象表现出来了：在对父亲做出最大补偿的同时，也实现了他们反对父亲的愿望。儿子自己变成了神，与父亲平起平坐，或者更恰当地说法是取代了父亲。一种以儿子为神的宗教取代了原先以父亲为神的宗教。作为这种替代的标志，古老的图腾餐以圣餐形式复活了。在圣餐仪式中，兄弟们分享的不再是父亲的血肉，而是儿子的，以此来获得神圣性，并实现了与这个被分食的儿子的认同。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透过历史长河，找寻到图腾餐与动物献祭、神人合一的人祭以及基督教的圣餐之间的同一性。而且在这种种仪式中，我们都可以看到那种原罪对人类的影响：他们一方面背负着这个重罪，另一方面又因此感到自豪。不过从根本上说，基督教的圣餐仪式是对父亲肉体的消灭，是对杀父之罪的重演。
　　图腾与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