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二十一

　　荆轲又喝醉了。
　　他坐在山石上，呆头呆脑俯瞰燕王宫。那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高举仁义道德的旗帜，在急急忙忙奔走呼号，要救万民于战乱水火之中，庄严的宫殿在义正辞严地宣布：为苍生计！荆轲揉揉眼，仔细看，宫殿轰然坍塌，又渐渐重新竖立，同样是那些士大夫，他们在阐述血统的不可替代性，论证世袭的重要意义，他们在操控思想，称量人命值几个钱，他们在研究让民众变成猪狗，商议着人肉该如何烹煮，他们全神贯注地争吵、狂欢，把仁义道德践踏在脚下。
　　荆轲看着自己的理想抱负被装裹起来，抬到他们面前，任由他们撕扯、肢解、拼凑，最终变成一个滑稽的怪物。
　　荆轲忽然狂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荆轲要天天斗酒，日日狂饮。除了酒，谁还懂你的心思？轻轻抿一口，滑过唇齿直抵你的心底，这酒啊灼了你的肺腑泪便湿了你的双睛，再啜两口，往事就汹涌而来，挡也挡不住，赶也赶不走。你举杯一饮而尽，你去纠缠过往，你试图回到从前，让自己不再踉跄跌撞。你眼睁睁看自己又一步步走向失败，一天天颓废、衰老，一点又一点、不停地被命运的泥潭吞噬，快透不过气来，只有大口大口狂饮，才能从头顶的空隙争取一丝呼吸。一杯酒被灌进肚，不够！再倒！快！我要被浓稠的泥潭吞没。你抢过酒壶，倾泻而下的酒，咕咚咕咚咽下喉，淋湿了半生的焦灼，啊，你从命运的漩涡中仓皇逃脱。可这一生啊，多短暂，就如白驹过隙，已近残阳西沉！歌吧，舞吧，笑吧，要恣意妄为，要纵情狂欢。你看，我们还是年少纵狂，要做鲲鹏扶摇于九天，做鲸鱼漫游于沧海，看我们把烦恼全抛掉。多好的酒啊！该向何处寻找我的逍遥？你跌跌撞撞离开坐席，拎起酒坛一仰头，烈酒铺头扑面，涤荡了半生的懊恼和遗憾。哐！你把酒坛掷得粉碎，这一掷划出了鸿沟，把过去统统抛弃在身后。
　　荆轲和着门客们的大呼小叫哈哈大笑，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对了，信陵君的酒宴上。信陵君遭魏安釐王猜忌后，昼夜饮酒作乐，荆轲抓住信陵君的酒爵，忧急地说：周王以天下共主的名义组织联军，楚王担任六国盟约长，春申君为联军大将。可是只有您才有这个威信，您不能让联军白白牺牲。信陵君看着义正词严的他，突然哈哈大笑，夺过酒旁若无人地一饮而尽，留下荆轲忧心忡忡独立。
　　荆轲对着那时候的自己狂笑。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千秋大业！为了遥远飘渺的蓝图剥夺目前的拥有？为了虚无的大义剥夺现实的幸福？理想是什么？抱负是什么？是君王的赏识？是天下的福祉？是对自己的承诺？你不见无辜的百姓为帝王的霸业流离失所为诸侯的功名抛妻别子为他人的荣华富贵流血流泪为理想抱负白白牺牲生命。如果理想抱负需要千万人的血泪来祭奠，这样的理想抱负又有何用！最恶毒不过仁义道德，最残暴不过三皇五帝，这一生的理想抱负实现了又如何！
　　弦断了，盏碎了，就应该这样，这珠玉应该砸碎，这绫罗也要撕破，这世间没什么长久。我烧灼了满腔的寂寞，我要挣脱这衣冠的束缚，我要自由！你们是不是也被囚禁？你本是高山的巨树，你只想与阳光雨露为伴，却被斩尽脉络，做成了油腻的案几，看尽深庭寂寥；你呢，原是溪流里的顽石，你只愿与鱼儿嬉戏，却被磨去棱角，成了腰间的配饰，尝尽潦倒奔波。我们，都那么寂寞。我陪着你们长眠，任黄土掩了容颜，任沙石磋磨了皮囊，任虫豸啃噬了尸骨，让我们灰飞烟灭成了虚无。
　　夜深了，只剩下寂静。荆轲撇下满屋醉卧的人，推开门，在夜风里游荡。他醉醺醺向苍穹，他叫：月亮，月亮，你下来！看见月亮的倒影，他迈进池塘。挣扎着站起来，满池月影荡漾，有了湖水的遮掩泪便可肆意流淌，他喃喃低语：我在月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