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自述逐渐变小的道德

　　查拉图斯特拉又回到陆地，并没有直接去他的山地和洞穴，而是在外漫游和探索；所以他自嘲地说：瞧，这条河流多么曲折，现在回到源头了！他想了解一下人类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变化，是变大了还是变小了。他看见了一排新房子，十分惊讶地说：这些房子是什么意思呢？大人决不会建造这么小的房子，把自己变成小人国里的人物。也许这是傻孩子从玩具箱里拿出来的玩具吧？但愿另一个孩子又把它装回去。人能进去这些房间吗？也许这是为那些丝绸玩偶建造的东西，也许是一些贪吃者的食物，他们也希望别人来分享。
　　查拉图斯特拉停下来，深思了一会儿，最后悲伤地说：一切都变小了！到处都是矮门：像我这样的人要进去，就必须弯下自己的腰！他凝视着远方叹息道：啊，什么时候我可以回到自己的家而不必弯腰，不必向那些小人低头呢？
　　这一天，他就变小了的道德作了一番演讲：
　　我走在众人中间，看着他们，而他们不原谅我，因为我不羡慕他们的道德。他们恶骂我，因为我对他们说：对小人来说，小道德是必要的，但我并不认为小人是必要的。我站在这里，像一只雄鸡站在陌生的鸡舍，甚至母鸡们也来啄我，但我并不因此对母鸡不好。我对他们很有礼貌，就像对待一切惹人厌的小东西；在我看来，对小东西态度刻薄，那是刺猬的智慧。
　　晚上，他们围火而坐，议论起我来，却没有人来顾及我。这让我体验到一种新的宁静：他们在我周围喧闹，给我的思想披上了一件外衣。他们彼此叫喊着：这片乌云在我们中间要干什么？得提防它给我们带来灾难！一个孩子向我走来，一个女人将他拖住，嚷嚷道：把孩子们都带开！这人的眼光会把他们的灵魂烧焦的！我说话时，他们就咳嗽，以此来对抗强劲的风，他们对我狂风般的祝福一无所知。他们反对我说：我们没有时间理睬查拉图斯特拉！但一个没有时间理睬查拉图斯特拉的时代有什么价值呢？如果他们一起赞颂我，我怎能安于他们的赞颂呢？那等于是一根充满尖刺的皮带，系上它就会扎伤我。我在他们中间，也知道了他们的名堂：赞颂者看起来是在赠送，实际上是在索取回报。可以问一问我的脚，看它是否喜欢他们赞颂和讨好。确实，我的脚不愿按照他们给的节奏跳舞，也不愿意站立。他们想以讨好和赞颂引诱我接受小道德，让我的脚按照小幸福的节奏去跳。
　　我走在众人之间，看着他们：他们变小了，而且越变越小，这是其幸福观和道德观造成的。他们在道德上要求很低，因为他们想舒适，只有很低的道德要求才跟舒适是一致的。确实，他们也知道自己走得很慢，我称之为跛行。因此，他们成了那些快步行走者的障碍。他们许多人走路时脖子僵硬，我走过去挡住他们的视线。人的腿脚和眼睛应该不说谎，也不以谎言互相欺骗。但小人互相说谎欺骗。他们一些人是有意说谎，而大多数人是跟着说谎；他们一些人是真心相信谎言，而大多数人是在作拙劣的表演。他们许多人的表演是不自觉的和被动的，诚实的人很少，诚实的演员就更少了。这里极少男子汉气概，所以女人都男性化了。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从女人中救出女人。
　　在他们当中，最坏的伪善是，统治者也假装自己具有奴仆的道德。这些统治者伪善地祈祷着：我服务，你服务，我们都服务！可悲啊，最高的帝王也不过是最高的奴仆。唉，我好奇的眼睛发现了他们的伪善，看到他们的幸福像苍蝇一样围着向阳的窗玻璃转。这么多的一团和气中，我看出了他们的软弱。这么多的正义和同情中，我看出了他们的软弱。他们彼此相处十分圆滑、随和、周到，就像沙粒和沙粒在一起那样。他们怀抱小幸福，十分满足的样子，自称是乐天知命，却同时又窥伺着另一个小幸福。他们心中只有一个愿望：没有人伤害他们。因此他们对所有人做好事。这是怯懦，虽然这被称为道德。
　　小人说话声音嘶哑，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有嘶哑的声音；吹来一阵风也会让他们嗓子嘶哑。他们是灵巧的，他们的道德像灵巧的手指，但这些手指却捏不成拳头。在他们看来，道德就是就是把人变成温顺知足的动物，他们把人变为优良的家畜。他们似乎很聪明地对我说：我们坐在当中，离濒死的斗士和知足的猪猡一般远。他们自称这是适度，实际上就是平庸而已。
　　我走在大众中间，讲了许多话，但他们不知道怎样去听，也不知道怎样去记。他们奇怪我为什么不指责贪欲和恶习；是的，我也没有提醒他们谨防扒手。他们奇怪我为什么不去教他们怎样更加聪明，好像他们聪明得还不够似的；他们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就像石笔擦在地上一样难听。我对他们喊道：诅咒你们心中的恶魔吧，那个爱哭泣、爱作揖、爱假装的恶魔！他们叫嚷起来：查拉图斯特拉，无神论者！尤其是那些叫他们乐天知命的教师这样叫嚷着。于是我对着他们的耳朵喊道：是的，查拉图斯特拉，无神论者！那些叫人乐天知命的教师，哪里有微末、疾病和疥癣，他们就像虱子一样爬了过去；我只是出于恶心才没有去踩死他们。瞧，我在他们耳边说：我是查拉图斯特拉，无神论者；谁比我更不信神，我就可以求教于他。
　　我是查拉图斯特拉，一个无神论者，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我的同类？那些自己做主、不乐天知命的人就是我的同类。我是查拉图斯特拉，一个无神论者，我将一切都放进我的锅里煮。它们都煮熟了，才能够做我的食物。确实有许多东西想支配我，但我的意志更想支配它们，于是它们向我臣服了。它们希望得到我的庇护，讨好我说：瞧，查拉图斯特拉，我们是朋友来见朋友啦！
　　但是，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我只有对风呐喊道：你们这些小人，变得更小了！你们越来越破碎了，耽于安乐的人们，你们要毁灭了，毁于你们的小道德、小怠惰和小小的乐天知命。你们的土壤太浅薄了，太贫瘠了；而要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就必须有强大的根深深扎于坚硬的岩石之中。你们也不愿去织人类的未来之网，而你们做的事情也只是一个蜘蛛网，你们是吸食人类未来之血的蜘蛛。你们这些小人，即使在夺取也像是在小偷！你们即使在强盗之中，也会说：不能抢劫，就只有偷。知足，这也是一种乐天知命的教义。但我要对你们这些贪求舒适的人说夺取，从你们那里夺取更多的东西。唉，你们索性放弃所有的半心半意，索性怠惰下去，就像索性行动一样。但愿你们明白我的话：做你们想做的事，但首先要成为敢想的人！
　　爱你周围的人就像爱你自己一样，但首先要成为爱自己的人。怀着伟大的爱而爱，怀着伟大的轻蔑而爱！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但所有的人都没有我这样的耳朵，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来这里是太早了。在这些大众中，我是自己的先驱者，我为自己的黑暗之路作雄鸡之啼鸣。但他们的时刻来到了！我的时刻也来到了！他们变得更加渺小、贫弱、毫无结果，这些可怜的莠草！可怜的泥土！不久他们会变成枯枝败叶，由于厌倦了自己，他们渴望着火更甚于水！啊，闪电的幸福时刻快来吧！啊，正午之前的秘密快揭开吧！他要让他们变成燎原之火，成为有着火舌的宣告者。他们将用火舌宣告：伟大的正午就要来了，已经临近了！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