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邱

　　秋天，一个闷热的下午。邻居老邱搬了回来，结束了近三年的饭店生意。看着卸下满满一车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差不多都堆了小半院子，很是让老婆眼热了一阵子。因老邱而数落我的话，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看看人家老邱，啧啧，那日子、那钱，哗哗的往家流。唉，要是能过一天那样的日子我也知足。命苦啊，哼！跟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整天窝在家里也算男人去跟他过要是早认识
　　与老邱相比，我自然有些惭愧。老邱不老，大我一岁。他只是面相显老，人黑特显年纪。他个子挺高，但很老实，话也不多，木讷的很。四十年的老邻居，算是在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彼此都知根知底，很一般的人嘛，我甚至都有些瞧不起他，尽管我也狗屁不是。不过这几年渐渐发迹的老邱倒是令人刮目相看。说心话，对老邱我原不是怎么高看，呆头呆脑，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黑黑瘦瘦的，除了烟不离嘴我就没看出他有别的能耐。就连打扑克他都不是把手。天热的时候，院里打扑克委实缺人手，才抓他做替补，但凡有人立马被换下场。就这么个人，有他不多，缺他不少。再后来，我们这茬人渐渐长大了，也相继成家立业，院里的年纪相仿的人孩子都好几岁了，而他还是孑然一身。他一直到三十岁才跟个乡下女人结了婚，那女人还耐看些，很壮实，不像城里女人那么娇气，泼实的很，很能干。邻居们也都说真是什么人什么命，那样的人却找到一个好老婆。结婚后，老邱两口子一直风风雨雨地做小买卖，日子过得很难。大约过了两三年后，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再后来老邱因病歇成劳保，也就从那时，他和老婆一心一意贩些瓜果桃李，竟也慢慢地做大了些。大约又干了四五年后，老邱在外面租了间门面房，开起了小饭馆。当起了老板。
　　也就是从那时起，老婆为日子过得拮据，总拿我跟老邱比。说些我很不愿意听、却不得不认可的话。我承认自己确实不是做买卖的料儿，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夹着饭盒上班儿，再不就是哪天脑子发热，装摸做样地趴在桌子上写点感动自己的东西，期望赚几文稿费，超越一下自己，做着功成名就的梦。
　　少而可怜的稿费，自然是贴补不了家用。尤其是工资显得越来越少，可物价却愈来愈高，孩子的花销也逐渐加大，日子也就越发过的窘迫。有时候自己常想还是人家老邱行，又恨自己的无用。真是该跟人家老邱学学。前些日子还打算去老邱的饭店受受启发呢，没想到他却搬了回来。
　　看看日益发福的老邱，身板厚实了许多，往那儿一站，别说还真有些老板的气派；那别在腰间的汉显寻呼机，那胯下的摩托车金城100，足以让我羡慕不已。可不知为什么，老邱总是板着脸，全没有成功人士的那份张扬，反而话比以前更少，彼此见面也只是点一下头，算是招呼过了，总显得那么陌生和冷漠。我想这大概这就是人一阔，脸就变的体现吧。
　　老邱搬回来后，两口子一直没再出去做事，他的老婆看上去也没先前泼实能干的精神头儿了。他们深居简出，呜哩哇啦的电视声从早响到晚，看样子日子过的是挺滋润。老婆这边厢又发议论了：看人家老邱，挣足了钱，享清福啦，唉，苦命啊
　　老婆提起老邱，必须扯上我，必须的。在这方面她很会理论联系实际。这年头衡量一个男人本事大小，绝对重要的是看银子挣的多少。我除了那点死工资，还有什么话可说？即便说，也远不是老婆的对手。那张利嘴呀
　　有一天下午，我和老婆正在看电视。忽然听到外面叫声骂声，出去一看，老邱沉着脸拽着打他们七岁的女儿。孩子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抹着眼泪哭。我和老婆好歹才劝开，看着老邱青着脸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说他两句，他也不言语，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女儿，恨不得吃了她。我老婆怕打坏孩子，赶忙把她拉进我家，算是平息了风波。从孩子抽泣的哭诉中，我们明白了孩子为什么挨打。
　　原来院里有个小孩买了包零食，孩子眼馋，回家要钱，老邱不给，孩子就哭闹，终于惹得老邱动手。老婆听完便大骂X老邱，越有钱越会过，不就块儿八毛的，至于这么打孩子
　　这事我和老婆有同感，对老邱的抠门很有些看不惯，再加上平时那副冷漠的样子，想想就别扭，继而有些愤愤然了：他娘的，老邱不就是有俩钱嘛
　　从那以后，我和我老婆跟老邱也渐渐生分起来，碰面时连头甚至都懒得点。穷人有穷人的日子，富人有富人的日子。穷人虽然没钱，却极敏感颜面和志气。
　　差不多在老邱搬回来的四年多时候，冬季来了，天冷起来，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消息也传来了拆迁！
　　好多年前就不断传言，我们这片棚户区要拆迁，也想不清登了几次记，填了几次表，后来都没了下文。现在终于贴出了告示，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邻居们聚集在告示前议论纷纷，那告示里的条款激起了大伙儿的愤恨，一起嚷道：不搬，坚决不搬！看他们能怎地！
　　从前拆迁，国家有许多优惠政策，谁家遇上那可是件大好事。现在不行了。不断推出的拆迁政策，越来愈苛刻，房屋的商品化，优惠政策大打折扣不说，还得倒贴三四万呐。别人的家底不清楚，自家存款一万，这还是勒紧裤腰带攒了七八年，远远超出承受能力。还需要三万怎么办！怎么办呢？又去哪里去租房住？原本还算平静的日子被这一切搞得焦头烂额，惶惶不可终日。拆迁！还不如凑合着住哩
　　虽然嘴上骂，心里恨，可谱儿还得打：谁都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因拆迁闹出的事不少，可还没听说有因闹事儿不拆的先例。开发商和政府都穿一条裤子，何况财大气粗的开发商养着打手。闹没戏！
　　那些日子天天和老婆研究拆迁的事，最终拿定主意：新房要住，钱也得借。三万元，两人分工各借一万五千元。这年月谈借钱，跟外人，开口也是白开，也只能跟亲人们借，反复掂量几个亲属借钱的可能性。我和老婆唏嘘了好一阵子。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扯到老邱身上：你发现没有，老邱的摩托车怎么不见了，原先老是放在咱家窗下，看老婆那神秘的样子，我说管你什么事，光自己的心还不够操的？
　　好像过了不长时间，腊月初二那天，我们一家去给老丈人过生日，直到很晚才回家。院里已经有几家邻居已经搬走了，已拆除门窗的房屋黑洞洞，越发显得清冷。冷冽的北风刮得呜呜作响。我无意中看见老邱家黑灯瞎火的，他家可是长明灯，夜猫子主儿。再一看周围感到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清。我忽然想起近来的电视屡屡报道煤烟中毒的事，莫非
　　好歹也是邻居，我连忙趴在老邱家的窗上往屋里瞅，里面黑洞洞的，借着打火机的光亮看了又看，屋子里面已经空了！老婆说：到底是人家老邱，有钱，说搬就搬了。四十来年的邻居，也不打一声招呼。回家吧，怪冷的。
　　我也有些感慨不已，有些事或者人，在的时候不觉得，当一旦不在了倒有些怅然若失。比如说这日渐败落的院子和老房子，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有点能力的邻居们陆续搬离，剩下的差不多是老弱病残。
　　我正胡乱想着，忽然听有人喊我，是老邱的大姐。寒暄之后，她也趴在弟弟家的窗上看，过了一会，她叹了口气，怔怔地像是自言自语道：说好今晚给他们送钱来
　　从老邱大姐那里我知道了，老邱一家去了乡下丈母娘家，并准备在那里包了几亩地。再问及其它事，老邱的大姐支支吾吾，显然不愿提及。送走老邱大姐后，我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夜渐渐深了，西北风也越刮越大，吹的院子里、破房屋到处呜呜地响，地上的纸屑塑料袋被吹得打着旋，借着昏暗的光，有像本子样的刷刷作响，捡起凑近明处看了看，像是账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10月14日芹菜2。5元，盐1。5元，香菜3毛
　　我的眼模糊起来
　　二一一年：原作2001年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