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凤阳士人》原文 凤阳一士人〔1〕,负笈远游〔2〕。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3〕。妻翘盼綦切〔4〕。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5〕,有一丽人,珠鬟绛帔〔6〕,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7〕,丽人但请勿虑。即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8〕。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9〕,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履〔10〕。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凿枘〔11〕。复起从行,健步如飞。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者伊谁〔12〕。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13〕;郎君垦驰夜半,人畜想当俱殆〔14〕。妾家不远,且请息驾〔15〕,早旦而行,不晚也。顾数武之外〔16〕,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梧〔17〕,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18〕,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19〕,乞赐还也。女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20〕,圆在今夕;浊醒一觞〔21〕,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22〕。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23〕。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24〕。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25〕。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觞劝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26〕,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拨抚提琴而歌曰〔27〕: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28〕?望穿秋水〔29〕,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30〕。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31〕。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32〕,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33〕。音声靡靡〔34〕,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坐,块然无侣〔35〕,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36〕,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37〕,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38〕。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39〕。三郎举巨石如斗〔40〕,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怀!女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41〕: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42〕!返身欲去,女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 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聊斋志异《凤阳士人》翻译 凤阳县有个读书人,要出远门求学,临行前对妻子说:我半年后就回来。没想到他一去十多个月,竟音讯全无。妻子天天思念着他。 一夜,妻子上床躺下后,见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照射进屋内,不禁勾起了她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正在辗转床头,难以入睡时,忽然有个头插珠花、身穿绛色裙子的美丽女郎,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笑着问她道:姐姐,你莫不是想见见你丈夫吗?妻子急忙答应着起床,女郎便请她跟自己走。妻子怕路远难走,女郎请她不要担忧。出门后,女郎挽着妻子的手,踏着月色,一起往前走去。约走了几十步,妻子见女郎走得非常快,自己又走不动,便喊她等等,要回去换双鞋子。女郎扶她坐在路边,从自己脚上脱下鞋子,借给她穿上。妻子大喜,穿在脚上竟很合适。于是,又起身跟着女郎,大步如飞地继续赶路。 不一会儿,就见丈夫骑着一头白骡子迎面走来。他看见妻子,大吃一惊,急忙下骡问道:你要去哪里?妻子说:正要去找你呢。丈夫又问那女郎是谁,妻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女郎已捂着嘴笑着说:先不要问了吧。娘子奔波了一夜,很不容易;郎君又星夜赶路,想必人和牲口都很累了。我家距这里不远,请你们前去住宿,明天一早再走不迟。夫妻四下一看,见几步外就有一个村庄,三人便同行,进入村内一个院子里。女郎喊起已经睡下的奴婢,做饭招待客人。又说:今晚月色明亮,我们不必点灯了,就坐在花台上的石凳上吧。丈夫将骡子拴在房檐前的一根大柱子上,就坐下了。女郎对妻子说:我的鞋子大,可能不大合脚,路上穿着很不舒服吧?你回去时有骡子骑了,请把鞋还给我吧。妻子连声道谢,把鞋还给了她。一会儿,酒菜便摆了上来。女郎斟上酒说:你们夫妻久别重逢,今晚团聚,我借这杯薄酒,表示庆贺!丈夫也端起酒来回敬。主客欢声笑语,杯盏交错,十分投机。渐渐地,丈夫一双眼老盯着女郎,频频用话挑逗她;对久别重逢的妻子,却一句亲热的话也没有。女郎也秋波送情,娇笑着说些情意脉脉隐诲的话。妻子只好默默地坐着,装出听不懂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丈夫和女郎酒意更浓,说的话越发轻薄起来。女郎又拿起个大杯劝客,丈夫推辞说喝醉了,女郎更加苦劝。丈夫便笑着说:你如肯为我唱支曲子,我就喝了!女郎答应,随即以象牙板拨弄琵琶,唱道: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唱完,笑着说:这是市井里巷中的俗调,不配让你听。因现今流行这种调子,所以姑且模仿模仿。话声娇滴滴的,神态更加风骚。丈夫神魂颠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会儿,女郎假装醉了,离席走开;丈夫也站起身,尾随着她去了。过了很久,二人还没回来。伺候三人的奴婢又累又困,都趴在廊下睡着了。只剩下妻子一人坐着,孤孤单单的,心里又羞又气,愤懑不堪。想要逃走,但夜色茫茫,又不记得来时的路。心中踌躇着,不知如何办好,便站起身,偷偷去看二人在干什么。刚走近窗子,便从屋里隐约传来男女狂荡的声音。又细听了听,只听见丈夫平时和自己在床上时说的亲热话,这时正向那女郎尽情倾吐,不禁气得手直哆嗦,心里发颤。可又没办法阻止他们,自己真恨不得跑出门去,跳到沟里死了算了! 妻子气愤地刚走出门外,忽然看见弟弟三郎骑着马走来。三郎看见姐姐,急忙跳下马来询问怎么了。妻子向弟弟诉说了事情的经过。三郎大怒,立即跟姐姐回去,径直冲进那女郎家里。只见屋门紧闭,里面仍在传出咕咕哝哝的情话。三郎举起块斗大的石头,往窗子上猛力砸去,窗格子被砸碎,石头直飞了进去。只听屋里大声喊道:郎君脑袋破了,怎么办!妻子听了,惊愕万分,大哭起来,埋怨弟弟说:我没有要你杀死我丈夫。现在可怎么办?三郎瞪着眼说:你呜呜哭着求我来,刚替你出了心中这口恶气,你就又护着丈夫,怨怪弟弟!我不愿供你支使!说完返身就想走。妻子急忙拉住他的衣服,说:你不带我一起走,要到哪里去?三郎一挥手,把姐姐推倒在地上,自己脱身而去。妻子一下惊醒,才知道是做了个梦。 第二天,丈夫果然回来了,骑着匹白骡子。妻子见了非常惊疑,心里嘀咕着嘴上没说。过后谈起来时,丈夫那一夜也做了个梦,梦中的所见所遇,和妻子做的梦完全一样,二人大感惊骇。不久,三郎听说姐夫从远方回来,也来探问。说话间,三郎对姐夫说:昨夜我梦见你回来,今天果然就回来了,太奇怪了!姐夫笑着说:幸亏没被石头砸死!三郎惊愕地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夫便将自己和妻子做的梦告诉了他。三郎大吃一惊,原来这晚三郎也梦见姐姐向他哭诉,自已往窗子上抛石头。三个梦完全相符,只是不知那女郎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