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记忆拾趣三十八岁老人

　　这里的山区很特别，一边全是石头，一大方全石，石面起伏，如水流动，黑得发亮，寸草不生；另一边山上树木茂盛，绿色堆起来了。生机盎然。山洼里一高地上，硕大一块黑石板上，用石头垒砌一些人家。
　　我正在欣赏时，有两人走来，对我冷冷说，喂，看什么，有甚么好看的？粗声粗气。感到不是个滋味，便提醒他们说，我已八十了呢，你们是不是应该客气点一点。谁知他们爽朗大笑，说，你还只八十，可我们都八十二三了呢。啊，想不到我还要喊你们大哥呢。
　　你不但要喊我们大哥，我们这里还有人，你还要喊爷爷呢。
　　什么？喊爷爷？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呀，两个甲子年是多少？
　　两个甲子是一百二哪。这里还有怎么大年纪？我在我们那一方可是数一数二，想不到在这儿还只能当孙子。
　　他们一阵哈哈走了。
　　于是我急忙寻找，想见识见识。因为百岁老人是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呢。更别说120了。
　　打听到具体地方，我走去，只见一栋石房子后面，一位老者鹤发童颜，长长的银须飘在胸前，正精神矍铄与一老妇用一木棍撬开石头，便恭恭敬敬上前问道，您是不是梅爷爷？老人随便点了点头，继续做他们的。我好奇问，您们在作甚么？
　　爷爷站起来，捋了捋胡须，笑着说，我看这石头缝里有土，便想种一窝南瓜。
　　见缝插针呢。
　　老者笑道，我们这里种庄稼都是这么见缝插针。接着用欣赏的口气说，你看这四周一小块一小块各式庄稼，像不像黑缎四周绣的花边？
　　我放眼望去，只见高矮不齐的庄稼，红，黄，白，绿，色彩斑斓，还真有点像镶的花边呢。
　　听他口音，像是我们那地方人，当我提出来时，他也觉察出来了，高兴说，好久没见家乡人了，你老远到这儿来作甚么？于是拉着我的手要到他家坐坐。来到前院，端出竹椅请我坐。老妇人连忙端来一碗水。我连忙感谢，夸她奶奶气色好，还这么年轻。老人笑着纠正，说是他孙女。问我属什么，我说属虎，老人笑道，她属鼠，刚好大你三岁，你应该喊她大姐。
　　接着老人抱歉说，对不起，没有烟，因为我们只能顾吃的，没有地方种烟叶。不过这里水好，比我们那里自来水好多了。我尝了尝，嗯，觉得不错，是农夫山泉呢。问是从哪里来的。老人捋着胡须说，就是我们这里泉水，我们平时就喝这。我拿着碗水看了又看，清澈如无，十分羡慕。
　　老人说，提起这泉水还有一段故事，传说很久以前，一位猎人打伤一只梅花鹿，那只梅花鹿一瘸一瘸跑着，猎人在后面追赶，看见它在泉水里打了个滚，就活蹦乱跳跑了，既不流血，也不跛了。他十分惊讶，也到泉水冲了冲，顿时感到精神焕发。
　　啊！那可是神泉呢，可能是神仙指点。我惊奇说。
　　老人微微摇了摇头，说，传说是那么神秘。好像是虚的。我却认为这是真的。你看，那野生动物它们平时应该也生病，但它们既无医生，更没医院，那它们靠什么，靠自救，吃些中药草，用泉水洗。梅花鹿就选中了这泉水。
　　又接着说，那猎人望着那梅花鹿活蹦乱跳的样子，后悔不该打伤它，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于是把全家搬来，收起猎枪，开荒种地。后来其他猎人也陆续搬来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哈哈。我笑道。
　　说得如此神奇，我连忙请爷爷带我去瞻仰那神泉。
　　只见一大方水池，水中不断鼓着泡。我忙舀了盆水洗了洗头，顿时感到耳聪目明，神志清新。不禁感叹，这真是神水啊，您们有福。
　　回到老人家家里还赞不绝口。接着好奇问，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老人仰起头，说，哎呀，这说起来话长：
　　你知道，我本城里人。接过父亲的手，开着一个小铺子。后来低烧不止，心慌，头昏，不舒服，看了许多医生，服了不少药，都不见效。后来到大医院要求住院。但还不见效。问医生，医生无奈对我说，你这得的是种怪病，治不好。见我紧张，便安慰我，生老病死，这是常有的事。你还有两年，你回去后，尽情吃好喝好玩好，也不枉投了一回人生。
　　于是回去，我把生意盘出去了，又卖掉房子。好在我只一人，便甩开手，到处漫游。
　　最后来到这里。对老大娘如实说了我的情况，便把我剩下钱，和衣物，都送给她，准备走进树林去等死。大娘翻了翻我眼皮，看了我舌苔，按了我的脉，说，这样，你在这里还住几天，我来给你治一治。我想，大医院都没法，这山区还能怎样，还是想走。她女儿香菇也在一旁劝。说她母亲行医，在这一方还是很有名气呢。再说，死马当活马医，兴许能治好呢。
　　于是，就留下来。反正人到临死什么都不怕了。
　　别人每日三餐饭，我是每日三次药，由香菇熬好，送到我手上。
　　在她们家里过了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我看到她们很忙。每日里，不断有人上门看病，诊断，配药，还要上山采药。我感到自己给她们添麻烦了，最后实在忍不住，提出还是要走。大娘笑道，还要进树林等死啊，不是已经好了么？看你红光满面，每餐比我们娘俩吃得还多。
　　是吗？摸摸额头，不烧了，心不慌，头不昏了，感到浑身都是劲。
　　不过我总不能老麻烦您们啊。我说。
　　那你不是每天都在帮忙我们搞事么？香菇说。
　　再说，你老家把房子都卖了，你还回得了家吗？大娘冷冷说。
　　隔了一会，大娘说，要不，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我把香菇嫁你，你就在这儿，成个家。我们家里也缺个男人。
　　那不行不行，我慌忙说，我不能连累香菇妹妹。
　　怎不行？香菇拉着我手说，我喜欢你老实。
　　我心想，母亲是不会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的。这说明我的病是彻底好了。我是不会拖累香菇的。再说我也喜欢她。于是高兴答应了。后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再后来大娘去世了。前几年香菇也走了。后来一家大中医院接孙女两口去坐诊。我们一家都跟着去了。
　　可我生得贱啊，本来是城里人，回到城里却生活不惯了。每天看着空中灰蒙蒙，总感到吸进了脏东西，喝这煮好了的开水，总有青草味，很不放心。孙女也挂记着她病人。于是我和孙女又回来了。
　　我津津有味听着，很吸引人。完了，我说，这可是中医世家呀，您怎么没学到？老人笑了，我没有这个天分，只能当下手帮忙。哈哈。
　　看着来来往往许多老人，健健康康。我好羡慕。
　　吃饭时，一人一碗高粱糊，一个玉米饼，一碗野菜。
　　爷爷抱歉说，吃得惯吗？我们就只这些呢。
　　我说，这些都是高档食品呢，养生馆推荐的就是这种食品呢。不像我们那里米碾了又碾，米麸都没有了，说是精米，其实营养价值不高。
　　什么鸡爪，鸭脖，都拿来啃，不过些骨头，有甚么营养，我看是闲着没事撑的。老人喝了口高粱糊笑道。
　　这美食，那美食，吃在口里，美了舌尖，实际到了肚里还是一锅粥。据杂志介绍，人的寿命活到一两百岁，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但可惜我们都把它吃了。大姐咬了口玉米饼，风趣说，我在他们医院发现有些怪病，还无法开药方。
　　说得大家都笑了。
　　中午跟大姐上山采药，只要我看，不要我采。
　　一会，看到一只梅花鹿过来，我稀奇想走近看看。此时突然一只猎犬叫着跑来，就听到喊声，干什么？就见三个年轻人拿着猎枪跑来。大姐忙站起来打招呼，啊，是你们啦，这是我们家的客人，进来玩玩。啊，我们还以为是偷猎呢。奶奶，爷爷，您们忙。说着，走了。
　　我问，他们是干甚么的？
　　巡山的。听说，一万年前，我们这里是火山爆发区，现在成立了国家公园，就组织我们本地人巡山，管得很严呢。
　　听说梅花鹿胆小，很怕人。我说。
　　现在不怕了。下大雪时，它们找不到食物，我们来撒玉米，它们吃饱了，就在我们身边晃来晃去，有的没吃饱，还在你手上舔来舔去，像个小孩找你要吃的呢。大姐说得那么温馨。
　　晚餐，一碗小米粥，几个热灰煨的红薯。爷爷在剥红薯皮时，又关心问，吃不惯吧，玩几天走。我说，这都是高档食品呢。爷爷摇了摇头，说，可你们那里不这样认为啊，觉得这苦啊，你还是回你城里享受吧。
　　夜里，爷爷带我在村里走走。我望了望四周，担心问，野兽会不会来糟蹋庄稼，爷爷捋了捋胡须说，它们来是因为没有食物，你只要给它们吃饱了，它们是不会来侵扰的。我们这里还没发生过。
　　走到村头，看到一副大石磨。我问，您们玉米粉高粱粉是不是在这里磨？
　　爷爷点了点头。接着说，不过，现在我年纪大了，都是村里年轻人送去。枯树枝常有人背送上门。
　　今日，大姐有时间，特意蒸了一大碗南瓜蒸菜，炒了几个鸡蛋，还有些野菜，给我夹了许多。我端着一碗玉米糊，拿着一个荞麦粑粑，坐在门前，望着蓝天白云，眼前绿树林，慢慢嚼着，伴随景色吃得有滋有味。
　　可过了两天就不行了，单调，寡味，闻到都有一种土腥味。难下咽啊。
　　夜里就梦到在一家餐厅里。好大一张餐桌，肉鱼鸡鸭样样有。碗一揭开，嚯，扣肉呢，燋黄，嫩白，一阵肉香扑鼻而来。家人说都吃腻了，可对我却是久违的美食，连忙挑上，烂得挑不上筷子，入口就溜进去了，一连就吃了三大块。女儿说这是乌鸡汤，可补呢，给我舀了一碗，我一口而下，嗯，清香。又有糖醋鱼，外面燋红，内面雪白，吃在口里，甜甜的。儿子指着牛肉火锅说，这是黄牛肉，是他们餐馆的特色菜。吃在口里，嫩辣，确实不一般。还有北京烤鸭呢，孙子给我夹了几块。我连说，好吃好吃。喉里连连打嗝。爷爷睡在旁边推我，问，甚么好吃好吃，还直打嗝。我当然不好说。
　　第二天早上，我想，这大概可以管两三天了吧。谁知，端起一碗玉米粥，看着眼前的野菜，心里就作呕，怎么也咽不下去。在一旁喝得欢的爷爷见了，好笑道，看来，你应该回去了。一掌推了我一把。
　　醒来，不禁想起于谦一首诗：
　　青紫均沾雨露恩，一团生意淡中存。
　　食前方丈倘来物，大节还须咬菜根。
　　各种蔬菜都沾有雨露自然之恩，一团生气中清淡尚保存。即使五味佳肴都堆在眼前，也不过是意外之物。关键还是必须咀嚼菜根。为清官难，想长寿也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