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第一次遇见叶小媚是我去应征的时候，她是天上人间的前台接待。她同她的名字一样，妖娆、妩媚。仿佛一朵色彩艳丽的罂粟花，明知道有毒，却让人欲罢不能。叶小媚真可以算是天上人间的活招牌，每个男人进来都不免会多看她几眼，甚至上前去和她调情、嬉闹。而她也总能应付的游刃有余，热切地回应着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声音娇滴滴的，不禁让人心生荡漾。
　　你们的责任就是维护好酒店的安宁，对那些蓄意闹事，挡酒店发财门道的人要下手狠一点，一次就给他打怕了，看他下次还敢不敢。酒店经理如是对我们说。这就是我，一个二十五岁不务正业的打手。
　　林斌，你给人的感觉怎么总是凶巴巴的，一脸杀气。唯有在看叶小媚时是最温柔，最深情的。酒店里的其他女孩经常这样调侃我。叶小媚就像是一粒种子，在无意间被风吹进我的心田，然后生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我承认，我爱叶小媚，她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很难忘记的女孩子。二十五岁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爱情。
　　每晚临酒店下班的前二十分钟，叶小媚便匆匆去更衣室换衣服、化妆，然后光鲜亮丽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总是有好车在酒店门口等她，有时是奥迪，有时是宝马，或是别的名牌车。她总是兴冲冲的跑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位，然后绝尘而去。
　　叶小媚在酒店里总是流言不断。有人说她是某某有钱人的情人；也有人说她是某某政府官员包养的二奶；甚至有人说她曾经和我们酒店老板有过一腿，还被老板娘叫人狠狠地教训过每次我听到酒店里的女孩子们在谈论叶小媚时，我总是怒气冲冲的要求他们闭嘴，并恶狠狠地警告她们不准再诽谤叶小媚。她们总是一副鄙夷的样子，并阴阳怪气地说：林斌你别白费心机了，你没有豪车，叶小媚不会跟你的。不管叶小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心中，她都是我的女神。我不准任何人侮辱她。
　　我开始了对叶小媚好。知道她有严重的胃病，便随时准备着胃药；每天为她买好早点并且带饭给她，很营养的搭配，监督她按时吃饭；经常去超市买一些她喜欢吃的小零食带给她；知道她每个月的那几天肚子都会很痛，便为她泡好红糖水我能做的，也仅有这些而已。对于这些，她也从不拒绝。只是有一次我在送饭给她时，她突然问我：林斌，你该不会是想泡我吧？然后笑了起来。我一脸窘迫，脸一下就红了。她笑得更凶了，并说：呀，你还会脸红啊，这年头会脸红的男生真不多见，你是个稀有动物。过了一会儿，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对我说：你可别对我这么好，小心我会爱上你的。我听了心里竟一阵窃喜，虽然我从没奢求过她会爱上我。喜欢一个人，对一个人好，本来就是一种本能，况且我享受对她好的这个过程。
　　叶小媚二十二的生日是在冬天的时候，她邀请我去参加她晚上的生日聚会。我花了一整天去寻思该送她什么好，最后选中了一件黑色羊绒的毛线大衣，很厚很暖和。花了我足足半个月的工资。她的晚会我最终还是没有去，因为我实在不喜欢那种喧嚣的场合。第二天早上上班时我把礼物拿给了她，并送上了我迟到的祝福。午休时她对我说，没想到我会送那么厚的冬衣给她。我说：是呀，冬天就是要穿的厚实点，暖和点，这样就不会冷了。接着她又说：这世上，只有你和我的母亲会关心我穿得暖不暖，冷不冷。我的那些男朋友只会关心我穿得性不性感，迷不迷人。越少越好，越露越好。我看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感伤，接着便低下了头。我竟无言以对。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进行着，叶小媚每晚还是一如既往的有好车来接，而我，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对她好。
　　一天晚上下晚班回家，我看见叶小媚独自一个人坐在酒店旁的台阶上，高跟鞋放在一边。我走过去笑着问她：今晚男朋友没来接啊？她头也不抬，淡淡的答道：分手了，找了个比我更年轻漂亮的学生妹。以后再也不会有车来接了。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着。她抬起头来对我说：林斌，你背我回家吧。于是我蹲下身来，背起了叶小媚。她家在一栋别致的小区里，干净、整洁，很不错的环境。开门时她转过头来对我说：这就是我用三年青春换来的房子。眼神里充满了落寞。坐在她家宽大的沙发上，小媚很认真的对我说；林斌你知道吗？我恨我现在的生活，我恨现在的这个自己，我不想再做那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我也想过简单幸福的生活，有男朋友疼，有男朋友爱。我们一起逛街，一起做饭，偶尔看看电影，听他说那些爱我的情话，枕着他的臂弯睡个安稳觉可是我需要生存，需要活下去啊，所以我要有很多很多的钱，你会不会也看不起我？我的那些男朋友，他们是可以给我很多钱，可以带我去买名牌衣服，可以带我去吃山珍海味可是他们不能给我爱，不能承诺我婚姻，不能给我我想要的幸福啊。他们只是贪图我现在年轻漂亮，等我人老珠黄了，也就一脚把我踢开了。我只是想要一个安稳的家，过衣食无忧的生活，难道我的想法有错吗，难道我就不配拥有幸福吗？说完便伤心的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她又接着说：我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嗜赌成性，根本不管家里。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全部都要靠我一个人来养活。我高中还没毕业就独自出来打拼，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些年，流过多少泪，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又有谁能理解我的心酸呢？为什么那些明星、有钱人家的孩子，从一出生就什么都拥有了，无数的光环笼罩，不用自己去打拼，自己去奋斗。我到底哪里比她们差，难道我们这些人就注定一辈子要任人欺负，任人宰割吗？小媚，你一点都不比她们差，在我看来，你比那些大明星们漂亮多了。我安慰她道。小媚强忍着眼泪对我说：林斌，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们至少还有一个好身体，可我连健康的身体都没有。我不能走很长时间的路，时间一长就累得不行，腿也疼得受不了。所以每次不管去哪，我都要他们用车来接我。他们能给我的，也就是这个，也仅仅就是这个啊。林斌，也正因为这样，我比一般人更渴望有个温暖的家，有个爱我的丈夫，你能理解我吗？林斌，你能理解吗？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叶小媚哭，那么无助，那么伤心。我竟有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她的感觉。那晚小媚睡得很安稳，我守了她一夜。
　　第二天我郑重的对叶小媚说：小媚，跟我在一起吧，我会对你好的。虽然我开不起豪车来接你，可是我每天可以骑自行车去接送你，从不间断；虽然我买不起名牌衣服给你，可是我会让你每天都穿得暖暖的；虽然我不能天天带你去吃山珍海味，可是我会每天做营养的饭菜给你，监督你吃饭，不让你的胃病再犯我会努力的去赚钱，尽我的全力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我看到她的眼里闪着泪光，然后冲上来抱住我在我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我终于和叶小媚在一起了。
　　我和小媚都辞去了天上人间的工作，老板一再挽留，甚至提出要给我们加薪，我们都一一谢绝了。我和小媚都决定告别那灯红酒绿的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小媚在超市找到了一份收银员的工作，而我也在一家搬运公司谋到了一份搬运工的差事。我每天都骑自行车去接小媚上下班，然后一同去菜市场买菜，一起回家做饭；晚饭后手牵手去湖边散步，看那些天真的小孩们嬉戏玩耍；偶尔去看几场电影，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开始长长的接吻；骑车带着小媚走街串巷，感受微风拂面的感觉；在路边的小店同吃一碗牛肉米线，我把牛肉全部夹给她；去超市采购一大包零食，两个人一边吃零食，一边窝在沙发上打游戏小媚也不再穿她从前的那些包臀超短皮裙和缀满亮片的紧身吊带，开始穿简单的T恤和运动装，以前酒红色的大波浪头发也简单的扎成一个马尾。清秀、阳光，很像一个清纯的女大学生。日子就这样简单而平静的进行着，我感到很满足。
　　一天下班，小媚没有要我去接她，等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她一个人趴在沙发上低声的抽泣。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她。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泪眼朦胧的。她告诉我今天在超市上班，遇到以前在天上人间上班的几个女同事，她们对她冷嘲热讽，处处刁难她。我听后十分生气，对小媚说：这些长舌妇，你都离开天上人间了，他们还对你纠缠不休。等我去给她们点颜色看看。小媚一把拉住我，对我说：为什么要去找她们，她们一点都没有说错。我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叶小媚了，我不再是那只骄傲的孔雀了。我现在就是每天穿着泛黄的工作服，站在收银台前，数着那些永远也数不完的，毛毛糙糙的小钱。我被小媚说的话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接着对我说：林斌，我现在真的很痛苦。跟你在一起我很幸福，很快乐，你是第一个用心对我的男人。可是，光是有爱是不够的啊。我不想再过这种为钱发愁的日子，每笔帐都要精打细算，去菜市场买菜，为一角钱也要讨价还价。这越来越不像我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现在已经很少用兰蔻的化妆品了，我不再买迪奥的香水了，几乎不再去哈根达斯冰淇淋店了林斌，我真的过的很累，很痛苦。最后她对我说：我们都彼此好好想一晚上吧。我在沙发上度过了平生最难熬的一个晚上。我想，小媚这次应该是真的要离我而去了。第二天，小媚很认真的对我说：林斌，谢谢这段时间以来你带给我的那么多的快乐，谢谢你那么真诚，那么用心的爱我。你给了我别的男人都不曾给我的东西，那就是爱情。我会记得有个叫林斌的男人曾经那么的爱我，珍惜我。可是爱情，它终究不能当饭吃啊。我知道，我是彻底的失去叶小媚了。
　　小媚又重新回到了天上人间上班，听说每天仍有很多的男人来找她。她依然魅力十足，光彩照人。我们仍然保持着联系，我仍然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默默的关注着她，关心着她。小媚不是一个坏女孩，她有她的难处，她也仅仅是渴望过富裕的生活，这没有错，她值得拥有这些。小媚告诉我她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准备结婚的那种。对方是副市长的公子，仪表堂堂，谈吐文雅。她告诉我，这个男人和其他的那些不一样，是真心的对她好，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她甚至为了他辞去了天上人间的工作，怕这份不太体面的工作影响那个男人的前程。我是真心的为小媚高兴，虽然这份高兴里带着一丝苦涩。她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做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
　　再次接到小媚的电话是在我下班回家的时候，电话里的她带着哭腔，哽咽着对我说：林斌，我被人打了。然后我了解到那个所谓的副市长的儿子其实是有未婚妻的，而小媚，也仅仅只是他饭后的甜点，玩弄的对象而已。今晚他们一起去吃饭，那个未婚妻找了过去，并狠狠地打了小媚一个耳光，斥责她是个不要脸的第三者。那个男人，那个小媚认为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此时也和他的未婚妻站在同一条战线，并用各种难听的话羞辱小媚。小媚上去拉他，反而被他推翻在地。听到这些，我感觉整个人都懵了，身体中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着。小媚就像我的宝贝一样，我是从来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指头的，今天却被这两个混蛋这样的羞辱。我来不及多想，问清楚了地址，随手拿了把水果刀，匆匆出门去找小媚。到了酒店门口，那个男人打开车门正准备带他的未婚妻离去，而小媚此时正紧紧地抓住那个男人的手，像是在苦苦哀求什么。我冲过去一把推开小媚，便和那个男的扭打起来，混乱中水果刀刺进了他的腹部。血一股一股的从他身体里流出，不一会儿，他便倒在了血泊中。他的未婚妻显然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整个人都惊呆了。小媚吓得尖叫，然后大哭起来，紧接着一把抓起我的手便说：林斌，快跑！我们一起逃离了现场。
　　我成了头号通缉犯，罪名是杀人潜逃。我还记得和小媚逃离现场那晚，她一边帮我整理行装，一边伤心的哭泣，说：林斌，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啊，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以后该怎么办啊？然后便泣不成声。我捧起她满脸泪花的脸，安慰她说：小媚，生死各安天命，你能这样为我担心，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生存下去。今生我们的缘分是尽了，答应我，下辈子让我娶你吧。我看到小媚重重的点了头。
　　在逃亡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尝尽了人间冷暖，受尽了他人的白眼，终于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为了生存下去，我做过各种体力活，蹬过人力车，做过建筑工人，帮人洗过车，做过修理工，甚至去擦过马桶在最艰难的时候，我甚至想过一死了之，毕竟活着真的太累。最后，想见小媚的那份心让我支撑了下来，我不能不见她最后一面就这么死了。这十年来，我也经常问自己，后不后悔。我知道答案永远是否定的。从爱上叶小媚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自己给丢了。于是我更加想念叶小媚，想念离别那晚她流泪的脸和那重重点下的头。虽然我早已离开了当初的那座城市，但仍通过各种途径，多方打听有关小媚的消息。我知道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房地产商人，过着富裕、安稳的生活。真好，她终于成为了有钱人的太太，而不是那见不得光的地下情妇。我想见她一面，仅仅是见一面，看看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幸不幸福。
　　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想尽各种办法，冒着被海上巡警抓住的风险，我终于偷渡回了原来的这座城市。十年了，一切变化都太大了。我也变了。十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磨平了我的棱角，再看那张布满岁月纹路的脸，深陷的眼睛，腮边残留着细碎的胡须渣，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林斌了。我打听到了小媚现在的住址，一栋豪华的别墅，是少有的富人区。我在小媚家的门口日夜等候着。一天中午，小媚坐着私家车离开了别墅区，我打车紧跟其后。她进了一家高档的餐厅，独自点了一杯咖啡在慢慢品尝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小媚一点没变，岁月丝毫没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反而平添了几分成熟，比以前更加漂亮，更加迷人了。我走到餐厅的落地窗外，静静地看着她。她显然也看到了我，显得很是吃惊，张大了嘴巴，手中的咖啡杯差点掉落。她示意让我进去。坐在小媚对面，她落下了泪，对我说：林斌，这十年来你过得还好吗？你憔悴了好多，我一直托人在四处打探你的消息，都一直没有结果。我连忙说：小媚，我过得很好，不用为我担心。这次回来只是想见你一面，看到你过得那么好，我也就放心了。小媚一再挽留我陪她一起吃饭，并让我稍等片刻，自己去一趟洗手间。我坐在餐厅里等小媚，心里暖暖的。过了一会儿，两个陌生男子来到我面前，出示了警察证，要求我跟他们回去。带着手铐，我跟着两个男子走出了餐厅。经过门口时，我看到了小媚，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我听到她低声的对那个女子说：逃了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现在知道我有钱了倒想回来敲诈我一笔了，想得美！啪，我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的心。她已经不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叶小媚了。
　　翌日，当地报纸刊登出了一则消息：十年前的杀人逃犯林斌已于昨日被捕，却于今日凌晨在监狱自杀身亡。死因不得而知。所有人都在揣测为什么这个男人在逃了十年后还要再次回来，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被捕，又为什么要自杀？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