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忘记的日子

　　十一日夜，聚精会神正在电脑上帮儿子搜索一篇范文，接到大姐的电话。
　　妈，十三日生日。
　　妈生日？我一愣。
　　你忘了吧！电话那头传来大姐语气不悦的声音。我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我的确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妈转眼走了一年多。日历在不关注中翻去了一页又一页。许多事来了，许多事也去了。我整日穿梭于其中，有些事不该记起，偏偏记起，有些事本该记起，却忘了。
　　八月十三，是妈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这一天是漫长人生的起点，不管以后的道路有多曲折，毕竟降临是件幸福的事。这一天，对于大多数人只是平凡的一天。这一天，对于妈来说，却是很难忘的一天。
　　妈出生的岁月不平静，时世动荡不安。少年时被红头轰炸机袭扰得心惊胆战；青年时三年自然灾害饿得脚步不稳；中年更被诺大的家庭劳累和我们姊们三个的成长所牵挂，苦不堪言。老年生活刚有所轻松好转，却未及享受，匆匆而别。
　　妈是文盲，看不明白文字，却听得异常清晰，记得特别深刻。
　　我幼年孱弱多病，每每上气接不到下气，剧烈咳嗽。妈说，每听一声都像刀子在割她的肉，割得体无完肤。又像魔爪在撕扯着她的心，撕扯得她疼痛，撕扯得她流血。未等新伤愈合，旧伤又开。她却无奈。
　　穷字一把刀，任谁也无奈。只有那泪流得满颊滾淌，盛不下，滴得怀里的我满身都是。痛化作泪，泪，带着酸，酸的多了，感觉太苦。
　　泪，是连接我们母子心的缕缕，斩不断。
　　天热，该穿单衣；天凉，该加厚一点的了。少年上学，千叮万嘱，好好做人，好好学习。微皱的衣服拉了又拉，抚摸得头发一遍又一遍。长大出门，远远跟着，一步三眺，直等我的背影，由清变模糊。最后只剩连着天际的云，却还是久久不肯归去。我无法看见，却感觉到那熟悉的泪在妈的眼框打转。一声电话，总听见片刻间声带由细成粗，越来越沉重。我明白，妈又在流泪。
　　妈的泪，有的伤感，有的幸福，却总有那理不乱的牵挂在里面。
　　我的女儿出世，妈没有忘记做头戴花猫形象的小鞋；我的儿子出世，妈没有忘记一圈缀上家传的银铃铛，中间是保佑平安的长命锁红项圈。
　　我说，没必要费神，现成有的，买一个多简单。妈不吭气，等我忙完碌应接不暇多如牛毛的事时，才记起买时。妈却已把千针百线缝好的小鞋。项圈送来了。又做衣服，长大一点，换一件，再长大一点，再换一件。
　　我说，有了妈，我幸福，孩子也幸福。
　　妈不会骑车，县城离家四十里路。妈会记起，每年的夏天，背着压弯腰身的蔬菜，蹒跚而来。
　　青青的蔬菜，带着生机。犹如妈一生勤劳不辍的绿色生命，不管她在黑发闪动的年轻，还是在两鬓染霜的晚年，抑或在病魔缠身之际，都充满了无限的活力。总会感染我在挫折中鼓起勇气。我不忍，横加干涉，后来菜还是如期而至，却是妈坐车了。
　　妈离别的前三天，神志异常清晰。面上和往常一般，谈笑自然。不同的是，说几句得歇一会儿，歇的间隙，闭起眼睛，似乎很累很累。我又看见，一直陪我到大的泪珠儿在眼角隐隐渗出痕迹。千叮万嘱，好好活着，管好孩子。等到女儿出嫁的银手镯在箱底，等到儿子婚娶的袁大头在柜脚。
　　妈的记性，真好。
　　好得让我常常怀疑，八月十三那一天，是否有冥冥之中的灵神在护着。这记性，就是那神的灵性传承。传承着一生一世的情怀，演变成泪，晶莹透彻。
　　最后的几天，妈是明白自己要走了。却没记起索要什么，那时没有，以前也没有。本该记起的，妈却忘了。
　　妈的记性是不是也有缺点，不完美。
　　我记得儿子的事，却忘了妈难忘的一天。这一天我也本该难忘。
　　很爱儿子，自己本身也是儿子。儿子的本分没做好，又怎样很好地教育自己的儿子。
　　夜静，想了很多。不该记起的，偏偏记起，该记起的，却忘了。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中又看见了妈，笑着，说着什么？听不清楚，无疑是千叮万嘱。陪伴到如今，一直是。没有怨言，没有记恨，每一个妈都不会记起儿子的过失。就连很好记性的妈，也不例外。妈的记性真的有缺点，不完美。
　　往年，也常常忘了她的生日。过了表表无奈，妈总是笑笑，你忙，就翻过了日子。我以为还是昨天，做着昨天的事。醒来，不见妈的身影，才知妈和我已是茫茫两世界。未及享受，已是遗憾，如今，再忘，已是不该。
　　八月十三，不该忘记的日子，我却忘了。
　　不由得长泪纵横，愧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