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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

  天路(第一章)
  天道一杆秤,文化是秤上的星,民生就是定盘星
  引子
  黄帝坐明堂,仰观天,俯察地,阴阳交合,万物化生,天道成矣。宣明大道,通于无穷,究于无极。善言天者,必应于人,善言古者,必验于今,善言气者,必彰于物,善言应者,同天地之化,善言化言变者,通神明之理。孰能言至道乎?
  老子稽首曰:道,可道,非常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庄子抚掌笑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问曰:天道至尊,何以执罚?
  对曰:天衡。政枰民权,失则亡,衡则兴。
  问曰:善。通达至尊,其路若何?
  对曰: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明心见性,上下求索。
  对曰:天道遒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第一卷
  第一章春梦蓝绿
  1、
  宋军悄悄地回到家里,热馒头掉进冷水缸,凉到心了,说不出心中的滋味,脑子一片空白,话都懒得讲。只隔一天,读初中的弟弟宋科,也无声无息地毕业回家了。村里泛起小波澜,茶后饭余,谈的都是汝根伯的两个儿子。
  村里有两个显眼人物,一个叫招富,一个叫汝根,都有四个儿子。招富是木匠,大儿子稍长大,就带在身边学手艺,一个接着一个,四个儿子,都没读几年书,却传承了父亲的木匠手艺,忙时务农,闲时做木匠,粗木立柱造房,细木橱柜雕床,还有造棺立椁,修农造具,都少不了他,多一条活路,自然生活过得比别人家好,成为人人称羡的上户。
  汝根祖辈都是穷苦农民,无土无地做长年,直到解放土改,才有了自家的土地。他一直寻思穷困的原因,私塾老先生劝大家读书时说过,有田不种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不管解放前,还是解放后,有出息的,都是有文化的,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汝根认定了这个道理,这辈子,就得为这个奋斗。田地是根基,是生活的源,这是绝对不能放弃的,长子宋田,留下帮我料理农事,让后三个读书。宋田十六岁,牛犁耖耙,一应农活,无不精熟,挑得起大梁了。汝根勒紧裤带过日子,但毫不犹豫地送儿子去读书。二小子宋文,果然不负期望,从小学一直读到省城,成为全村第一个出息了的读书人,大学毕业,在三线军工企业当工程师。老三宋军,也考进县中读高中,小儿子宋科也读初中了,个个成绩出众,目标正一步步成为现实,村里人多敬重他。也有人指指点点的:汝根是呆大,自己吃苦,儿子读书,谁晓得子女日后怎样待侬?人一生就那么几十年,何犯着来?
  汝根的两个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跟我们种田去。
  唉呀,汝根伯伯伤透心了。时运不好,造反了呀!
  这不是运,是命。瞎子老六也参合了,汝根属牛,六月出生,六月出栏牛,一辈子劳碌,享福的日子,没望头的。
  瞎子老六胡说八道,抓到台上去斗!有人拿瞎子寻开心了。
  信不信由你。瞎子老六摸索着走了。
  你不怕斗就在这里胡扯,干嘛走了?
  哈哈哈哈。瞎子啊,这不是运,是命!
  可惜了,读书人回家种田,这辈子跟我们没啥两样了,读书还有啥用场?
  话不能这么说,牛屙还能发三遍热呢!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再说,伊会当记工员,会当会计,你会吗?嗯?
  我倒不是看死他,只是这年头,由得你舒展?虎落平阳被犬欺,何况是学生仔呢。
  这倒也是。年轻人嘛,春梦总得做几回,看他造化吧,或许,指望在后头呢。
  是咯是咯,但愿但愿。
  看起来,还是招富公眼光远,他的日子多舒心,一把斧头一把锯,一点都不用担心儿子,什么出息不出息,过好日子就是出息。
  汝根伯伯要吐血了,那么些年的心思,云里雾里的,现在总算看破了,不着边际,难怪他三天不出家门了。
  人们议论,就是生产队田头,也谈论不息。
  人算不如天算,人再强也拗不过命,瞎子老六劝汝根。
  汝根心里难受,可是又能向谁说呢,既已回乡当农民,就得像个农民,把农活学完整,那些用牛的活,兄弟俩是一窍不通的,得找个机会,教他们,生产队里不会用牛,算不得真正的健劳力,评上十足底分自己也惭愧。得抓紧,我已经五十六岁了,要不是队长招生,看重我牛用得好,这个年纪,早不用牛了,连教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五荒六月,早稻扬花壮粒期,除了晚稻秧田用用牛,用牛机会少,没机会,只好等到双抢(抢收抢种)时,一个一个的教他们会,我汝根的儿子,读书比人家强,当农民也该比别人像样。
  这几天淅淅沥沥下雨,再加上农闲,生产队放假。不是老天作美,休工是难得的。汝根不去串门,不想听别人酸话咸话,明里暗里调笑,独自坐在小桌旁喝茶,热水瓶喝了大半壶,旱烟烧了七八袋吧。老伴从自留地摘回茄子、南瓜,蒲瓜,满满一篮子,套鞋全是泥巴,在门口跺脚去泥,蓑衣挂在门外墙壁的钉子上。
  那两个呢?汝根在家里,倒问起还没进门的老伴来。
  不在家?那一定在小屋看书。三天了,门都没出过。
  你去叫过来。
  哦。
  老伴重新穿上蓑衣,把蔬菜放在门口,向小屋走去。
  这小屋,泥墙小平房,以前是关牛的,入社后没有牛了,把牛栏拆了,把地修平了,铺了张老旧衬架床,就住上了人。小屋的北边,是猪栏和堆柴草的草屋,三间。草房西边,还有一个菜园,面积不大,大约半来亩,四面有围墙。小屋内,还堆了很多木料,是汝根的命根子,老鸦衔窝,尽二十年心血,积得这点木料。四个儿子,个个都得成家立业,做爹娘的,总得给他们一个窠吧,这是最起码的责任。
  床占了小屋一角,小屋没有空余空间了。宋军和宋科兄弟俩,就睡在这小屋里。
  妈妈推门进去。
  妈。宋科从床沿上下来,向妈打招呼,昏暗的电灯光下,他的确在看书。宋军懒卧在床上,眼睛瞪着床架发愣,这时也坐了起来。
  妈,雨那么大,你过来干么呢?有要紧事吗?
  你爸叫你们过去。
  知道了。宋军又倒在床上。
  妈妈知道儿子难受,蹙不过来,自然不去责怪他。别躺了,你爸叫你们马上过去。
  宋军从床上爬起来,宋科也把书丢在床上,三个人走出小屋。小屋离家很近,兄弟俩没带雨具,就冒雨跑了过去。
  父亲眼看着两个儿子跳进门,衣服上斑斑雨迹,心里老大不悦。他把烟窝笃笃地砸了几下,重新扪进一些烟丝,在那残烟上点燃了,吱吱地吸了几口,用眼睛示意他们坐下。兄弟俩互相看看,在桌子旁边落座。妈妈进厨房去了,准备烧中饭。
  父亲一直吸着烟,不说话,也不看他们。兄弟俩都有点毛,从小都怕父亲,父亲的威严是永远在心中的。
  三四台烟后,父亲开口了。
  你们说说看,今后,你们怎样打算?语气很温和。
  三天来,宋军已经想过多少次,眼下,有什么办法呢?当农民呗,这是明摆着的,不用说都知道。宋军不说,弟弟也不开口。
  父亲也没发火,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刀打好了,回火烧红,再往冷水里一渍,刀变得更硬,这叫溅火,这个道理,你们懂吗?
  宋军俩莫名其妙,看着父亲。
  让你们从学堂回来当农民,就是溅火。现在是国家有困难,就像前几年暂时困难时一样,不得不叫你们回来,当当农民,炼炼筋骨。不怕苦,会吃苦,才派得上用场。不过,农民也没那么好当。生产队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也不是凭力气就能吃饭的。你们读书行,生产队里也得长点脑子,也得有过人处,才能硬得起来,别人才会看得起你。
  兄弟俩互相望望,静听父亲说下去。
  我看呀,你们都得把用牛学会,那不是每个人都会的。
  我跟您学。宋军说,这活儿不难,去年双抢时,我仔细地观察过您耖田,这技巧,从物理学的角度看,是很简单的。
  说说轻巧做做难。
  还学用牛?都用拖拉机了。宋科嘟哝着。
  拖拉机轮不到你驾!全村就两台,别人已经在用了。老爸不悦,又叭叭地砸起烟台来。
  吸了二三台烟,老爸话锋一转,说道,你们也不要短了志气,书还是要读。人是铁,书是钢,刀口合上钢,那刀就锋利。哪有国家不要读书人的?
  父亲居然说出与梁老师相同意思的话,老爸不简单。爸说现在国家有困难,也是实情,学校都搞革命了,读书的事暂且放一放。只是,现在不同于暂时困难时,那时多半是天灾,现在可不是天灾!有一点爸也说得对,哪有国家不要读书人的?我们会努力的,为了将来,我们不会懈怠。
  爸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回来也好,我们家,弱劳力变强劳力了。
  停了一会,爸又说,明晚生产队开会,你们俩去报个底分,宋军报个九分半,宋科报八分半,九分?,让大家去评。
  妇女都有七八分呢,哪能报八分半的?报九分。妈在灶间发话了。
  报高了,挑担活吃不消的,人家认分不认人,伊只有十七岁,骨子嫩。
  这倒是。
  我们还没落田坂呢,咋急着报底分?
  说罢,宋军正要站起来,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没底分怎么算工分?没工分,哪能有报酬?那人边说边进,雨伞放在门槛外,底分是头件要紧事。汝根伯伯你说是吗?
  正是村里年轻的拖拉机手忠棠,他是宋军初中的同学和朋友,没有考进高中,回家种田,去年当了拖拉机手,听得宋军回来了,特来看他。
  忠棠你坐。宋军掇来一条板凳,喜出望外。
  宋军回来得巧。
  怎么说?汝根烟管含在嘴里,烟都没抽,你小子听到啥个消息啦?
  下半年学校要扩了,说是小学不出村,中学不出社。村村有学校,我们村子大,学生也多,教师不够,上面只派来一个教师,还缺一个,要我们自己解决,叫民办教师。宋军最合适不过了。
  有这事?宋军也有点兴奋,死水塘丢石子,水波荡漾。
  没错,麦杆矮子昨天坐在我家,亲口说的。招一个民办教师是肯定的。你行的,女的迟早要嫁人,自村的总归要选男的。去努力一下!
  麦杆矮子是村造反头头,现在是革生组组长,掌了村里的大权,党支部和书记阿林都靠边了。麦杆矮子是绰号,他个子小,人又瘦,全村人都这样叫他。
  麦杆矮子,这个人,汝根摇头不说了。
  2hr麦杆矮子与书记阿林是老对头,阿林与汝根是老朋友。早在大跃进时期,县里挑大水库,村村堡堡的壮劳力,都派往南山,麦杆矮子也去了水库工地。
  水库工地到处呈现出大跃进的气象,公社与公社间的挑战应战,搞得热火朝天,各种卫星上天,捷报频传。公社张主任亲自筹划出一颗超级卫星小个子拉超重车,双轮车两边加高,把泥巴装满,泥巴上插满红旗,至少有二千斤吧,让个子最小的麦杆矮子拉。工地广播不断地播放这颗卫星,千百双眼睛望着他,他咬着牙,依坡拉了几步,再休想挪半步,人差点被倒退的车倒拖下来,七八个小伙子赶来帮助推搡,没用卷扬机拖,硬是用人力把车子推上大坝。卫星放成功了,公社摆擂台挑战,有哪个公社敢应战?
  张主任让擂主麦杆矮子站在擂旗下,挑战千百人啊,是威风?还是示众?哪知那些挑土的,经过旗下,砸一块土,呸一口唾,骂一声犯贱骆驼,轻蔑得像看捉住的贼,麦杆矮子气炸了肺。
  尽管工地广播吹得天花乱堕,示众三日的麦杆矮子,终于做出了反应,当晚开夜工,麦杆矮子与他的三个要好的伙伴,其中就有汝根的长子宋田,卷了铺盖,逃出了工地。
  不敢回村,他们逃到县城,在亲戚家住下,商量去找个工作干,麦杆矮子有个表姐在上海,到上海找工作去。他一提议,两个上海没亲戚的退标了,宋田上海有个舅舅,两人就去了上海,另两人回家了。
  张主任得知四人逃掉,立即赶回村,把阿林书记一顿臭骂,逃回的两个,又被押回水库工地。
  麦杆矮子俩在上海,一个星期过去了,哪里找得到工作?只得回到村里。
  阿林书记当然不会放过他们。中午,全村老少都到食堂吃饭,食堂在大祠堂里,两人被押上戏台,狠狠地批斗了一番,扣了一千劳分,作为处罚,主犯麦杆矮子,连民兵都被撤销,成为地富反坏的边缘,老爹也骂他丢脸丢到家了。麦杆矮子没了身价,也没了脸面。宋田的团支部书记也被撤掉。
  麦杆矮子与阿林结下了冤,阿林与汝根的关系也疏远了。麦杆矮子也不是好欺的料,私下窜访起十个小伙子,搞成一团伙,号称十结拜,寻衅与阿林作对。宋田被父亲一顿臭骂,凡事过分了,都不是好事,心里明白过来,没有参与十结拜,这让麦杆矮子很恼火,朋友关系疏淡了,几乎不再往来。
  开始造反后,阿林书记就倒霉了。麦杆矮子与其他村的造反勇士一起,跟着那个患肿肤,把公社当权派张主任都斗倒了,他竟得到公社联合造反总部委员的头衔,村里就夺了阿林的权力。麦杆矮子掌权后,全大队十个生产队,有六个队长换成十结拜的兄弟。
  几年来的所作所为,让汝根打心眼里看不起麦杆矮子,凭麦杆矮子的德性,会轻易让宋军当民办教师?几乎是不可能的。从内心讲,真不想去碰这个钉子。
  忠棠的父亲老钳割子,是汝根最要好的朋友,夜里常在一起喝茶聊天,因此,忠棠对汝根的脾性了解得很,于是说道:汝根伯伯不须去说,我陪宋军,跟麦杆矮子说去。
  那你们去试试。
  忠棠与宋军,说笑着向麦杆矮子家走去。雨刚停,路上行人还很少。几只蜻蜓,翩翩飞来,围着他们打转,宋军眼神一闪,向它们盈盈微笑,看它们高飞盘旋。天上的乌云,也慢慢地散开。石子嵌(念dan)路不滑,那是儿时跑熟了的,老路重走,全是孩童时的感觉。
  麦杆矮子家在村西北的大台门内,两人进了台门,穿天井,沿游廊,走到他家,推门进去。
  麦杆矮子正与几个弟兄喝茶聊天,一见宋军,马上绷起脸孔,说:你回来三天了,今天才来报到,什么意思,啊?
  宋军皱起眉头,报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这人无礼!无名火被点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似的,眼光射出了极大的不满和愤慨。
  只听到麦杆矮子又说,我们知道,你在城里做的事,与村里不相干,我们可以不管,你到村里来,可不许搞串联,老实点,安稳点,我们就不斗你,你自个心中要有数。眼睛在忠棠和宋军身上扫来扫去,意思是,你串联他来干啥?嗯?
  放屁,这个混蛋!他娘的!宋军鼻子一抹,猛吸一口气,眼睛瞪住麦杆,喷射着火焰,就想冲上前去,爆发自尊心受伤害的愤怒,发泄少年人内心的愤懑,让他尝尝欺人太甚的后果。
  忠棠拉了他就走。
  跟小少动什么真?学生仔呀!宋军听到有人问麦杆矮子,听声音,好像是福叔福癞子。
  不镇住他,尾巴翘到天上了,那就不好办。这种人不像阿林老不死,比我们年轻,特别是男的,更不能给机会后面听不清了。
  两人默默地走出台门,宋军回头骂:这畜牲少揍!
  忠棠说:这事你不便去说,以后瞅个机会,我会说的。你还是忍着点好,他戴绿豆壳耍威风(注:戴绿豆壳,方言,比喻戴着绿豆壳大小的官帽,这里指他当着个革生组长),犯不着跟他计较。
  宋军咬了咬牙,勉强地笑笑:难为你了。
  两人分手,各自回家。宋军把怒火压住,缓缓地走回。
  汝根在家等宋军的消息,见宋军满脸不悦,闷声不响,不用问就知道结果,不过他还是开导儿子:虎落平阳被犬欺,矮檐底下腰难伸,由不得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多注意点,可不惹他就别惹他。事在人为,到时也由不得他独讲独话。
  宋军感激地点点头,虽然这是老爸的安慰,可老爸的人生经验,值得好好琢磨琢磨。在家里,没有派别偏见,鸡仔归窠和暖,孤帆入埠平安,沐浴亲情,心灵舒畅,真正世上只有爸妈好。呵呵,家的感觉最好。
  二队队长招生,是宋军的远房族叔,侄子回家了,惦在心里,恰巧天雨,赐给农家几日清闲,过去坐坐。招生婶准备了雨伞,招生拿着,逶迤向汝根家走来。
  汝根见招生进屋,便吩咐宋军:烧茶。
  宋军打过招呼,进灶间烧茶去了。
  兄弟俩都回来了呀?咋不过来走走?汝根哥多了对帮手,不是坏事。
  他俩就这点八字。汝根叹了口气,挖泥鼻头的命。
  招生知道汝根破了心血,郁闷难受,需要排解,老哥俩又心气相通,聊几句贴心话,也是安慰。
  招生说,汝根哥能做的,都做了,心里没有亏欠谁的。实话说,现在这时局,学校也不像读书,大学也关门了,宋军兄弟俩不可能总呆在学校里,迟回来不如早回来好。前天村里开会,上头有指示,小学不出村,村校要扩了,庵堂坐不下,要新造教室,二队晒场划出,作地基,就要开工的,九月份学校就搬过去,三四个月,有把握完工。
  哦,这是好事!就近上学,刮风下雨落雪天,小孩子少吃苦,爹娘少操心。
  汝根是有体会的,儿子读书,起早摸黑地侍候,爹娘的心思化够了的。
  招生继续说,是这么回事。麦杆矮子说,村里要选个教师,我说宋军最合适。
  宋军兄弟俩斯文实在,一向来有规有矩的,村里人看得上眼,印象好,用得上时,招生就多了点心眼,也算尽点叔的责任吧。做教师的确是一条大路,以前老先生在村里教书,全村上下老小,比敬重爹娘还尊重老先生,当教师先生,那是无上的荣光,村里人都这么看,寻常人怎当得上先生?
  汝根说:对呀,招生!人都这么说,宋军读了多少年书,村里是没有胜过他的。教书得有学问,这理我们都懂,你找个半吊子,自己没半桶水,润得了谁?还不是误人子弟!如果摊到桌面上评,叫公众来推选,一杆秤过,一划两平,村里最多还有个珍珠嘛,他们一同从学校出来,其他没人可平起平坐的。可她是姑娘家,迟早得嫁人,还是你侄子,他当得了教师!你帮一下侄子?
  那当然。当时我就咬定,你要我二队的晒场,造学校的监工,当然得我二队派,我计划的不是只多要点社工,我就想让宋军去监造学校,这要求合理,会议上就定下来了。宋军经手,大家都认了,这教师,也就依风带雨,八九不离十的事。
  好兄弟!
  说话间,宋军已烧好茶,泡上绿茶。这时招生问宋军:宋军,你觉得怎样?
  宋军的脸上有了笑容,觉得也是个机会,我尽量做得好些,只要大家认了,你麦杆也得掂量掂量。于是说:我听招生叔的。
  汝根说,好事成了,我家杀猪谢枕。
  汝根哥言重了。自家的侄子不帮,我帮谁去?
  嗯。喝茶!
  3hr造学校是全村的大事,规划造三个教室,一个教师办公室,土木结构。泥水匠、木匠村里都有,木材也不成问题,村里的山上有现成的,说开工就开工。
  木匠招富年纪大了,上不了山,由大儿子林忠,带了一班人,上山采材,泥水匠云康哑子总负责。据说他小时候开口说话迟,被当成哑子,就一直叫下来了。他说出数,宋军立马算准了;他丈量,宋军拿木棒打桩,做他的助手。地基通角,定桩,宋军学过几何,不用云康师傅动手,灵巧正确,方便得很,以前,化半天功夫,还不一定定得下桩来,弄不好走样重来,煞是麻烦,如今不消一个时辰。云康哑子十分喜欢,说道:你当我的徒弟,跟我学泥水匠,怎样?
  宋军笑道:您说话算数,云康叔?
  当真?你给我磕三个头,就收你为徒弟。
  宋军扔掉木棒,当真就要磕下去,云康师傅连忙止住道:别屈了你,你哪能当泥水匠?有派大用场的地方。
  云康师傅越发喜欢他了,这小伙厚道。
  各队都派了强劳力,用独轮小车,去覆船山石塘拉石头,用来砌墙脚,此时已拉到工地,宋军一车车的过磅,记录下来,卸在指定地点。挖墙脚的土工,已经动土了,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
  天气热,宋军早已从家里拿来茶壶和热水瓶,几口大碗,工地上支了几块石头,临时当个灶窝,烧好了开水。这可比雪中送炭,哪个拉车的不口渴?
  这小子想得挺周到的,年纪轻轻,很有头脑。
  嗯。汝根哥的儿子,县高毕业生呢,那脑子总不比咱差么。
  这话有道理。
  人们慢慢地喝茶,借机歇口气,养点力,大笠帽扇风取凉,闲话几句,那一刻,是拉车人难得的歇息。宋军拿热水瓶,为大家倒水,闲聊几句,乡俚乡亲,也是情理中的事。
  拉车人休息片刻,重返石堂去,工地上清静了些,云康师傅也坐下休息,喝点茶水抽支烟。这时,一个老者,满面皱纹,双眼细眯,骨瘦肉削的,牵着两头牛,走了过来。
  益家公公,看牛去啦?过来坐坐。宋军站起来招呼。
  造学堂啦?他轻轻地说,向云康师傅点点头,唇角微带笑意,眼神透出和蔼,一瞬间很有精神。
  是的。
  好事。他环视了一下,发觉做工的都歇手看他,便欲走开,你们忙,我看牛去。
  待他走远了,云康师傅说:伊也是读书人,老先生的儿子,算盘打得特别好,顶在头上打百子,绝不会错的。解放前,在城里,全县最大的财主汪半城家,当账房先生。土改时,把他当狗腿子,劳改十多年。
  可惜了。
  我们都是老先生那里上的学。老先生的医术也是远近闻名的。他的医术也很好,我哥说的。
  云康的哥瑞康叔也是医生,在福建一个林场当过场医,针灸很好,当地也有名气。暂时困难时林场散了,就回家行医。
  瑞康叔怎知道他医术很好?
  我哥说,去年,他小儿媳妇妊娠,胎气不安,胸膈胀,食难进,叫我哥去开个方子,我哥去诊了,在那里拟方子,写了几味,有点疑惑不决,先生一直在旁,呆木地站着,此时他开口了:四物汤加枳(枳壳)砂(砂仁)苏(紫苏),母子平安百事和。我哥惊异之余,大受启发,依法拟方,三剂大愈。
  他为什么不行医?
  他哪敢?两个儿子都不准,老婆不理他,村里也没人理他。他独个住在小茅屋里,就是你家菜园西边的那间茅草屋,日子过得很落寞。
  为什么这样?
  他劳改过呀。
  哦,是这样。宋军发现,他衣服虽然破旧,却很清爽,说话也很斯文。远远地注视着他的身影,内心无名地燃起一丝不平,可惜了他的才,无处可用。
  他从不多讲多话,不惹事,村村堡堡闹得那么厉害,也没人去动他,是老先生的善缘积德庇护着。
  宋军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以后的每一天,他都牵着牛,到学堂工地来看一次,心中惦念着吧,宋军益发觉得,老人对文化,对后人,对教育,有一种隐在深处的眷恋,这个老人有点神奇,或者说,他蕴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情愫。
  学校必须在双抢前完工,预算工期两个月。云康师傅要了村里另三个泥水匠,四个人同时砌墙脚,进展就快了。木工林忠也采完材料,大批木料陆续运回,堆在大操场上。林忠支起三脚架,开始桁木去皮。
  宋军为他送过去一壶茶水,灌满他的水壶,顺便问道:林忠哥,木料够了吗?
  造屋用的桁条,门窗,那是够用了。
  校内操场上造一副篮球架,造一张乒乓桌,有没有?
  这没有告诉我呀。
  这是我想到的。一个学校,要上体育课,一副篮球架少不了。要让小孩子动动,是生长发育的需要,乒乓球是孩子们喜欢的运动,球桌我们办得到,你看行不行?
  村村堡堡有篮球场,学校该有。篮球架多高?乒乓桌什么规格?
  这些数据,我找来告诉你,好不好?
  好的。人人都要食儿囡米饭的,学校有利的事,就得做,你想到就告诉我,我做。篮球架要做扎实一点,木料要好一点,我再去一趟山,你放心好了。林忠摸出一根烟,宋军你抽一根。
  我不会,林忠哥。
  林忠抽烟,两个人谈得很投缘。林忠与宋军大哥年龄相仿,长宋军八九年,两人谈得来。
  你再想想,学校还需要什么,该做点啥,你只管说,明儿想到也行,什么时候想到,就告诉我,噢?
  老师上课得有讲台,每个教室一个,这些材料有了?
  这个没问题,有。
  外派来的老师,住在我们这里,生活用品?
  嗯,抽个空,我去看看,现在他怎样过,缺点啥的,该添的就做。
  林忠哥真是好人,这样支持教育事业。
  哪家没有子女?哪个小孩不读书?我出点力,又没叫我白做,算得了支持?你为大家的孩子操心,才是做大好事。村里的教师,就该你来当,一百个放心。我爹说,当年老先生,劝村里人读书,也是这样操心的。
  当教师能轮到我?我算什么呀,没牌头(注:牌头,乡土话,意为靠山后台),小八癞子一个,谁替你说话?空读几年书而已。
  宋军想起去麦杆家时,麦杆的态度横,心中寒,所以这么说。
  村里读到高中的,掰指头算来,就那么几个人,你县中毕业,刚放下书包,最合适不过了,我看,就该你,让村里人推举,准是你。最多还有个珍珠么,她都二十出头了,眨眼睛就得嫁人,没你合适。
  多谢林忠哥看得起我。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尽心的。
  这就是了。能为学生尽心,就是为家长尽心,哪个家长不放心?
  当晚,宋军给班主任梁老师写了封信,汇报村里造学校的情况,请梁老师帮助,向体育老师赵老师,要篮球架、乒乓桌的有关数据。梁老师很快就回信了,赵老师把标准球架的图纸,球场的各项数据,乒乓桌的标准图样等都寄过来了,宋军拿给林忠看。
  林忠文化不高,哪里看得懂?宋军把他领到大操场的水泥篮球架下,与图样对照着讲解,把度量单位cm与尺的换算都讲清楚了。
  林忠很羡慕宋军,读书多好呀,我要有侬点文化,老早闯天下去了。
  宋军笑道,我不会手艺,书读了又有什么用?篮球架得从你的手中变出来,我没能耐使木头变球架,你说是不是?
  林忠听了很舒服,说:这倒也是。不过,你来学木匠,那是简单容易,准成高手。
  你教我?
  你需要,随时可以学,真的,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招富公不把你的屁股打烂才笑话呢。宋军笑着说。
  他呀,学手艺,三年徒弟,四年半作,要七年才能出师,神秘得很,也看得重,老背了老背了。
  嚼舌头。
  宋军回工地去,拜托了,林忠哥。
  4hr日复一日,宋军完全融进了造学堂的事业中。
  这一晚,晚风轻吹,星空灿烂,虫豸啾啾,离村不远的溪岸,传来竹涛声声,悠然安逸,宋军觉得空闲,摸出自己心爱的口琴,坐在后门的门槛上,面对大台门道地,吹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金蛇狂舞》,《边疆处处赛江南》等喜爱的歌曲自娱。对面的周大妈,领着孙子,过来听他演奏,不一会,台门道地,聚了许多家长和小孩,周大妈搬出凳子,让大家坐在道地上,默默地听宋军吹奏。他们天天听广播,可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乐器,没听到过它奏出这么好听的音乐,他们觉得奇妙,新鲜,连父亲都陶醉了,感觉心宽体泰,悠然愉悦,嘿嘿,儿子藏着这本事,十几年书没算白读。
  隔壁的彩香阿姨,从人堆中走过来,宋军停下吹奏,招呼:阿婶。
  老三,你手里拿的吹的那个叫什么?
  口琴。
  那么小的东西,吹起来那么好听,你舅给的?
  是我二哥给的。舅舅给了我不少笛子,还有胡琴,斗子,好多乐器。
  你家就出能人!你舅是大能人!你家隔壁,以前住的昌老小花脸,过年回来,放洋戏片,傅全香袁雪芬唱,你舅舅拉胡琴,那真是好听,你舅舅真是大能人,哪个不夸?
  是啊是啊,舅舅是大能人。宋军打心眼里佩服羡慕舅舅,现在,他早已是上海越剧院的作曲,国家一级教授,真正的大能人!
  再吹几支好听的,大家爱听。你看,道地里听的人那么多了,吹。
  哦。
  彩香阿姨回去,向那些阿姨们通报去了。宋军又吹了几首。那些小孩,争脱牵手的,聚到宋军旁边,眼睁睁的,那副馋相,痴痴迷迷地,不知是痴他的音乐,还是迷他的口琴?宋军停下吹奏,问他们:好听吗?
  好听!整齐的童音,与口琴声一样好听。
  你们会吹吗?
  不会。
  想学吗?
  孩子们没了声音,有一个大一点的,说:想,我们没有你那个
  口琴。你几岁了?
  九岁。
  读几年级啦?
  三年级。
  你们上音乐课吗?
  音乐课?什么是音乐课?
  你们唱歌吗?有没有唱歌课?
  没有,陈老师不教我们唱。
  村校只有陈老师一个教师,他可能忙不过来?可是,没开音乐课,对学生来说,损害是一辈子的呀。你看他们,三年级了,连音乐课都不知道,而对音乐的兴趣有多浓厚。宋军由然而生一种责任感,如果我当教师,音乐课必须开,音乐开启智慧,陶冶性情,是其他任何课不能替代的,这课一定要开。
  我教你们好吗?
  好。
  先说说,你们会唱什么歌?
  我们《东方红》。
  唱给我听听。
  那三年级学生说,我们从广播里听会了,跟着广播会唱,不跟就唱不出来。他挠头揭耳的,显得很难为情。
  这样好不好,我吹,你唱,行吗?
  宋军吹起《东方红》,那小孩子跟了几句,唱不下去。
  大哥哥,你教我们唱,好不好?那大小孩天真的大眼睛圆圆地瞪着,那份期待,让宋军感动。
  你们都学吗?
  学。
  那好,你们跟我唱,我先唱一句,你们跟一句,知道了?
  知道了。
  宋军站在沿阶上,俨然像老师站在讲台上,起唱:东方红,太阳升,预备唱。
  东方红,太阳升。
  那些家长们,远远地听儿孙们,呀呀学着唱着,心里那乐,比自己唱还高兴。他们唱得不准,可宋军教得很耐心,很认真,像个老师,家长们的心,能不欣慰吗。
  已经唱过几遍,宋军说,大家先记住歌词,第一段,记下了吗?
  大点的说记下了,小点的说没记住。
  没关系,多唱几遍就记住了。妈妈奶奶等你们了,你们回家吧。
  大哥哥,我们明天还要来。
  宋军想了想,好,你们来,我就教,直到你们会唱。
  5hr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
  弟弟串门去了,宋军脑海突发奇想,到益家公公那里去串门,确切的说,应该是去探探这位神秘的老人。他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猜度父亲,是不是看穿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但见父亲只顾抽烟,没有理会,妈妈提了泔水去喂猪,还没有回来,便把口琴往裤袋里一塞,悄无声息地出门去。
  宋军走到小茅草屋前,看了一下周围,没有人过往,便把那竹制的门移开,走进去,又转身关好。内有一点空地,大约有一间屋基大小,益家公公种了几畦蔬菜。宋军沿墙根的小路,轻脚轻手地走到小屋门口,门关着。宋军犹豫了一下,心有点跳,你凭什么去造访他?
  大约益家公公听到门外有动静,门开了,他探出头来,见到宋军站在门外,感到有点意外似的。
  你是汝根的儿子,老三?
  是的,益家公公。
  到屋里坐。他把门打开,让出一条通道,让宋军进来。屋内很暗,没接电灯,一盏煤油灯放在破旧的两斗桌上,闪亮着,旁边放着一本书,大约刚才益家公公在看书。
  宋军有点紧张,赶忙说明来意:云康阿叔向我讲了阿公的家世,书香门第读书人,好生敬佩,冒昧造访,打扰您的清静。
  哦,难得你把我当人看,我哪像读书人啊,你坐。他坐到木板床上,把唯一的木凳让给宋军。那书就在眼前,宋军偷眼望去,是毛笔小楷抄本,眉上写着:临证指南。
  老人也注意到了,说:晚上不出门,看书消磨时光。那是家父手抄的医书。
  老先生好字!阿公祖上从医?
  不瞒你说,祖上是天下名医叶天士的弟子,到家父已是第八代了。
  名医叶天士?宋军孤陋寡闻,一无所知,不禁脸孔通红,火辣辣的像烧一样。与他相比,自己竟像个盲人,内心羞愧,却又多了几分敬佩。
  阿公一定精通歧黄?
  我伯父一生悬壶济世,家父已是教书为主,行医为副了。到我一辈,再无承继,我是不肖子孙。老人皮松肉削的老脸都抽动起来,那内心的苦痛,无法言说。
  那不是您的过错,实在是。
  宋军不知怎样安慰他,对名医不继,也深感遗憾。宋军怕他伤感,转移话题,聊起学校、读书的事。
  老先生在村里教书,家家户户受益,让穷苦人家,也读得起书。老先生的仁德,全在众人的口碑中。
  你听谁说来?
  我爸一空下来,就讲老先生,要我们学着点,人做得老先生那样,足够了。
  老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短暂的一瞬间,也是极难得的。
  我妈说,那一年肚子痛,痛得人都晕过去,老先生开了个方子,吃了一帖,就不痛了,至今没痛过。可惜方子没有了。老先生不单学识广,医术也精。
  也是家学渊源。
  老人讲话慎而少,不过,对这个小孩,还算讲得多了呢。你爹也有见识,他苦,送你读高中,全村没几个,是吧?
  我牢记着父母的恩德。
  老人点头,记得父母恩德就好。我与你父亲同年,我们一起在家父面前拜孔师,你父亲读了一年,就辍学了,所以要让你们多读书。
  哦,是这样。宋军对父亲更加肃然起敬。
  益家公公比父亲苍老多了,看上去,至少长我父亲十年,父亲是劳作辛苦,公公是命运坎坷,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家父教书,不管哪家,一年只收两斗米作学费,家家都出得起这个数,家家都送孩子来上学,穷的读一年两年,识些字,不做睁眼瞎就足了,没现在那么看重。家底殷实点的,还学算法书法文书法帖,许多谋生的学问,也有当教书先生去的,中间也有些缘份在里头。
  宋军不解其意,只是点头。
  你们小队的会计成均,小时候家里实在穷,他娘领出去讨饭的。他与我大儿子同年,已到上学年龄,家父特地到他家,领他过来,伴我儿读书,一分钱不收,家父是倾心相教,他的算盘,与我儿一样好。那时我已经外出谋生了。
  是这样。宋军对老先生,更是敬慕至极。
  教书也是做人,不单学生仔学老师,家长都看在眼里。家父教书很严,尤其不许学生仔做坏事,错事,小淘气都要打手心。认错了,改正了,就有糖吃。
  先生露出了笑貌,大概进入了儿时的回忆,甜甜的涌动,从老人枯竭的心井里冒出。家父常教诲,积学成智,积善成德。学,善,智,德,是家父一生的践行。
  宋军不敢造次打扰,他是一介落寞儒生,让自己青春的心,跟他一起博动吧,其实,他在给我上课,给我一些暗示,一种启示,他的心灵多善良,真不知还有多少秘密藏着呢。父亲说,老先生和蔼可亲,现在,我从公公身上验证了。宋军站起来,向公公躬身谢道:公公教导得极是,我一辈子铭记。
  他笑了,又立即收起笑容:你灵犀亨通,前途无量。你爸的福气,比我好多了。老三,坐。
  聊了一会,宋军告辞出来。
  老人站在门口,看着年轻人走远了,脚步声都听不到了,他还站着,十几年来,这是唯一来访的客人哟。
  宋军很满意,他至少知道了,这位神秘老人,祖上是叶天士的传人,中医世家。不过,他看医书,却不承认懂医,宋军越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否定?待弟回家,两人谈论了半夜。
  隔行如隔山,不懂医,也不了解中医史,相关话题无从谈起。宋军萌生了读些中医书的念头,他说的名医叶天士,生在哪个朝代,都不晓得,还能讲啥东西?村里有学问的人多着呢,先生说积学成智,积善成德,我们都要多找点书读,多做好事善事,那是肯定不会错的。弟也支持哥的观点,不想读书的人,哪有积学成智的可能?
  6hr宋军跟益家公公的大儿子阿长好上了,阿长与大哥宋田同年,长宋军九岁,儿女都有十来岁了,虽不是同一档的,但还不算有代沟吧。宋军故意去他处借书,村里就他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宋军把目的明说,反倒使阿长高兴,答应借给宋军一套《古文观止》。他们私下约定,只许宋军在家看,看完马上归还,那就还能再借,不能让外人知道,否则他家的藏书不保,后果不堪设想。宋军满口答应,晚上就躲在小屋里看,再不去串门。后来,他借给宋军一套医书《洞天奥旨》,宋军化了几个月时间,完完整整地抄录了下来,这样就可以不计时日,细细地研读了。这样的友情,一直持续了几年。要不是宋军后来有事被迫中断,这样的友情一直会继续下去。这是后话。
  广播在播送重要新闻,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宋军想,我们是农村土生土长的,算不算知识青年?城里的学生毕业,在城里没事做,都要到农村去了?邹文静怎么样了?
  一想起文静,宋军心里就感到不安。晚上,弟弟睡去了,他爬起来,坐在床上,把《古文观止》垫在下面,给文静写信。他讲了回村后的一些遭遇,村里造学校的事,也讲到毛主席最新指示,不知城里有什么消息,询问她回家后的情况,今后有何打算?虽然事小语平,却是真心实意。第二天,让乡间邮递员高大妈捎寄出去。
  学校已经在起墙了。云康师傅不管麦杆矮子反对,一定要砌黄土、沙泥、石灰三合土墙,墙体硬实,经得起风吹雨打。原来,云康叔也是造反权力机构成员,麦杆矮子不想得罪的。黄土从村南边的小山挑来,沙土从东边的溪江挑来,全村劳力都出动,女的挑黄泥,男的挑黄沙,来来往往的人流,足有几里长。石灰是忠棠从石灰厂运来的。这声势,真有点像大跃进挑水库的样子。麦杆矮子看着得意,现在是我一呼百应啊。兜个圈子,瞟上几眼,喝他的茶去了。
  高大妈送到报纸邮件,总是放在小店里,由店主通知或转发。这小店是供销社的经销店,店主是本村人,由于静脉曲张,下肢长年溃烂,不能下地劳动,阿林当书记时,照顾他当了经销店售货员。供销社发工资,比生产队劳动报酬高多了,因此生活比一般人家好过,他女儿珍珠,与宋军一起读高中,不同班,近年来,全村就他们两个高中生,那是他很觉光彩的事。
  小店就在操场边,老教堂的厢房。这天下午,高大妈办事后,穿过操场,向邻村走去,宋军在工地看到了,估摸文静有回信,瞅个空,匆匆地去小店问讯。
  路上没碰到什么人,穿过走廊,迈进小店。只见店主与麦杆矮子两人,正对坐喝酒,店主在柜内,麦杆矮子在柜外,柜上摆着一碟蓝花豆,鱼片已不多了,花生米还有半碟。
  大伯,我有信吗?宋军赶紧招呼,麦杆矮子脸孔红红的,小眼睛盯着宋军。
  喏,你自己找。店主指着报纸堆。
  宋军翻到了自己的信,打个手势:我拿走了。把信塞进口袋里,跑回工地,以免耽误太多的工夫。
  这家伙,不用说打个招呼,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麦杆矮子小眼睛斜睨着店门口,对店主说:这种人,也有人为他说话,让他当老师,哼,哼哼。
  店主柔柔地劝道:噢,小伙子年轻气盛,有点傲气,别让他扫了我们的兴,喝酒喝酒!说着又为他加满了。
  麦杆矮子吱了一口,哼哼!
  是晚,宋军悄悄打开信,文静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响起。
  宋军:
  收到你的信真高兴。回村后有作为,我真羡慕你。我一直在家,爸爸让我多看书,练写作。我家书很多,以前没时间看,现在我静下心来看,正在看鲁迅全集,他的文章得细看,那些小说,越看越有味,我都想写小说了。爸爸知道我的心思,叫我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就是文章。
  我们在这次运动中有许多经历,现在细细想来,有许多地方不可思议,我就把它记下了,但我不会像高林那样去评论它,以后我们可以讨论。我知道你喜爱写作,有心写小说吗?我们一起写小说就好了,我们可以互相交流,我爸是语文老教师,他会替我们批改的。如果你要书看,到我家来拿好了,我爸会同意的。
  我姑妈在省城,他们那里有消息说,城里的知识青年,可能要到北大荒,或西双版纳,去支边支疆。我们这里暂时没有动静。如果省城有动静,我们这里也是迟早的事。我们姐弟俩,今后怎么样,还是个未知数。这样说来,还是你安心哪,在家乡生活与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生活,不一样的啊。如果一定要去,我打算去,让弟留在父母身边,他还小,你说好吗?
  宋军,我有许多话要说,今天就说到这里了。祝你一切如意。
  邹文静
  宋军反复看了几遍,扪心自问,我有作为吗?写作是我的爱好,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看过多少童话故事,现代小说,古典名著,已经记不清了,但写小说,连门都没摸到呢。不过,你有约,我当然会响应。我弟的写作也很好,他也在写,虽然写什么我不知道。我会努力的。运动发展到如今这模样,我还没来得及去想它,我一定会好好地反思,说不定就写成一本书!
  你怎么可以去北大荒?去了北大荒,我哪能听到你的歌声?还有,那份思念我受不了,到我们村就是了嘛!我想学医,这个愿望很强烈,但不知从什么地方入手,你知道了一定会笑我的,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其实,从护理陈槐开始,就有这种想法了,我仰慕医生救死扶伤。不晓得你是否喜欢?我暂时保留这个秘密。
  宋军把信压在床头下,悄悄地睡下,心里有一种甜甜的轻松感,随着弟弟轻轻的呼噜声,很快进入梦乡。
  7hr学校墙体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人字梁屋架也做好了,云康师傅与林忠商量,人字梁屋架这么粗重,靠人力是难以挪到墙上去的,村里没有起重设备,得借一个手摇葫芦来。公社手工业社有一个,云康师傅决定亲自去借,让宋军拉了一辆单轮车同去。
  两人来到手工业社,云康师傅与他们都很熟,社主任把他俩接进办公室,泡了茶,云康师傅回敬了烟,抽烟喝茶,聊了起来。
  云康师傅在哪里做生活?今天有空到这里?
  村里造学校,快完工了,要上人字梁,想借你们的葫芦用用。
  哎呀真不巧,葫芦坏了,还没去城里修呢。
  这,你可别坑我!云康师傅为难了,果真坏了?
  我把那葫芦拿给你,有用没用我不管。社主任来劲了,哑子哥不相信我?
  哑子笑了,掏出烟赔话:可不是我不相信你,我是急着要用呢。不知还有哪个单位有它?
  本公社好像没有了。
  县建筑公司有吗?宋军问道。
  肯定有的。主任说道,小兄弟有熟人?
  我有几个老同学在那里工作。
  那肯定借得。云康师傅莫急。
  那好,明天你去城里一趟。
  喝茶喝茶。
  宋军不习惯抽烟喝茶,便站起来,跟云康师傅说:我到外面去走走。
  手工业社的旁边是公社卫生院,宋军信步走了进去。卫生院不大,院子里种了些花木,花坛里,夜娇娇、凤仙、月季等都很茂盛。走进楼内,首见过道左右两侧的药房。宋军在中药房前站住,好奇地打量那橱柜,密密麻麻的抽屉,还有橱柜上的瓶瓶罐罐,那么多的中药,医生和药剂师怎么给记住的?药剂师大约有五十岁上下,向他笑笑,点点头,算是招呼了,宋军也微微一笑,走向门诊室。
  横挂着西医门诊处,宋军看到一个女医生,胖胖的,正为一个小孩看病。那小孩在母亲的双膝上伏着,肛门插着体温计。旁边还坐着一位女人,不声不响的,大概是个候诊的。宋军走了进去,观察医生看病。医生瞟了他一眼,拔出体温计。
  三十八度四。医生嗓子很大,她拿了个棉球擦了擦,把体温计插进瓶子内消毒。
  孩子大约有四五岁,医生让母亲抱起来,她拿出一块压舌板。
  把嘴张开,别害怕,啊,扁桃腺肿大了。
  她把胸前的听诊器塞进耳内,在小孩的胸部听了一会,又在小孩的背部听了一会。
  呼吸音粗糙,哮鸣音和干湿罗音都有了。她摘下听诊器,支气管炎。
  怎么办,竺医师?母亲有些焦急,严重吗?
  不算严重。小孩不会吃药,打针吧。先做个试验。
  宋军看得入神了,这个竺医师真有本事!
  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顶眠轿抬进来,轿内躺着一个妇女,绻缩着身体,哼着,轿子在旁边的门诊室门口停下。宋军跟出来,两位抬轿的男子,已经把妇女扶起来,架着向室内走去,宋军也跟了进去。
  这是一个年长的老医生,大约有六十岁了吧。
  她怎么啦?医生说话慢条斯理的。
  肚子疼,呕吐。一个男子说,大约是她的丈夫。
  让她躺在床上。医生指了指旁边的木板诊床,那男人扶那女子躺下。
  医生在女人的腹部按压:这里疼吗?他在女人下腹右下方按下,又突然放手,女人啊呀一声,疼!他又在她的下肢膝下处按压,那女人连喊疼。女人咬紧牙,额上豆大的汗直冒,那疼痛的痛苦状,宋军还是第一次看到。
  张医师,她痛死了!男人急得声音发抖。
  噢,我给她止痛。医生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小盒子,取出一枚银针。
  医师在妇女的左足膝下处,用酒精消毒,银针,不知怎的就剌了进去。他不停地提插捻转。
  还疼吗?他笑眯眯的问。
  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她脸上露出笑容。那男子也笑了,摸出一根烟:张医师,来一根!
  谢谢,我不抽烟。张医师谢绝了。
  张医师把针留在穴位上,拉过那妇女的手,把脉。只见他凝神聚气,专心致志,好一会,他又让她伸出舌头,看了一会,又与女人聊一些饮食起居的事,好像很随便的样子。
  她得了阑尾炎,是初起。吃几副药吧?他问那男人。
  听张医师的。
  噢,那好,吃几副中药。
  张医师回到座位,问了妇女的姓名住址,一会儿就开好了方子。宋军站在旁边,看着药名下的那些用量苻号,天书般的,那里认得半个?
  去取药吧。张医师把方子递给男人。
  张医师把针再次提插捻转,与那女人说笑起来,那女人已完全没有痛苦的样子。一会儿,张医师起针,那女人下床来,走来走去的,就像完全没有病过。
  一忽儿,男人提着一捆药包回来,那女人谢过张医师,走回去了。两个男的抬着空轿子,说笑着跟在她后面。
  真是不可思议,宋军看得呆了。
  回家路上,宋军向云康叔描述今天的见闻,眉飞色舞,意气飞扬,口若悬河,没完没了,他说:手到病除,张医师是神仙!
  云康叔笑道:你羡慕啦?
  是的。我一定要把针灸学会,一定!
  你学针灸干啥?
  治病呀!
  嘿嘿,好大的口气。不花上五年十年,苦苦钻研,别想成功。
  云康叔把话说明白了,那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宋军说,那就上刀山呗。别人学得会,我也一定学得会。
  你不想当老师啦?云康叔正色说道。
  当老师也不碍学针灸呀。
  云康叔内心真的喜欢上这小子了,什么都想学,嘿嘿,回家跟哥说说,或许哥看得中他,帮他学针灸,那就快多了,会少走许多弯路。宋军当然不知道他怎么想,兴奋与冲动,让他忘记了村里有个很好的针灸老师。
  8hr第二天,云康叔让忠棠开拖拉机,与宋军一起去县城,借手摇葫芦。宋军坐在后面车斗内,满脑子都是昨天的景象,张医师,疼得卷曲的女人,取针,进针,捻针的张医师,笑开颜的病人,把脉、写方子的张医师,天书方药,神仙张医师谜一样的针灸,谜一样的中医,在内心冲动不止。昨晚与弟谈了半夜,还抑不住向益家公公谈谈的念头,中医神了,神奇得不可思议。这时,学中医的愿望已不可抑制,看准了,从针灸学起,宋军已经下定决心。
  拖拉机在县建筑公司大门外停下。宋军与忠棠走进大门,传达室一位老者,正在烧茶,发现有人进来,就拦住道:上哪儿去?
  宋军走到传达室门口,老伯,我们去找一下朋友。
  哪一个呀?
  周森林。
  周森林?他跟师傅去工地了。
  那朱建军呢?
  你也是县中学生?朱建军在会计室,二楼,你上去找好啦。
  谢老伯。我是他们的同学。
  嗯,去吧。
  上了二楼,找到会计室,宋军敲门,进来吧,宋军马上听出是朱建军的声音。开门进去,只见朱建军与一个女会计,正在研讨什么问题,两个同时向门口望。
  宋军!
  朱建军马上站起来,迎了出来。朱建军与宋军是同桌,睡同一个寝室,同一床上下铺,关系相当不错的。
  想不到吧?宋军笑道。
  怎么想不到?坐。几个月不见,你强壮多了。说着拿杯子泡茶。
  那女会计说:你陪客人坐,我来泡。
  谢谢!我们是同学。宋军向女会计致意,尽管风雨中不同舟,同学之间是没有隔阂的。
  你是我师傅,哪能让你泡?朱建军笑道。
  那师傅教你怎样泡茶。大家都笑了,气氛很融洽。
  你们都在做什么工作?宋军有点好奇,人都到哪里去了?
  这里共分来十三个人,我们班有我与周森林,甲班有三个,高二四个,高一有二个,初三有二个,大概的分工是,先学会基本的活,人人都会动手,然后专业分工,再学习。比如我,先跟大姐学会会计,以后就安排搞预算,就是设计与施工的成本核算问题。周森林搞施工,他下工地了。宋军你在做什么呢?
  我能做什么?回家后,村里造学校,我在工地干。现在学校快完工了,人字大梁上不去,特到你们这里来借个葫芦。我想你们这里一定有的。
  你们村也在造学校?前不久我回去,我们村也在造学校。小学不出村,中学不出社,全县要增加多少学校?增加多少教师?是个机会,你可要把握好。葫芦会有的,我去向经理请示一下,你们先坐一会,我去去就来。
  喂,建军,开一张出入证明来,否则门卫不放行的。
  有数,师傅。
  女会计为两位上茶。宋军打量她,觉得好面熟,又想不起哪里见到过。女会计注意到了宋军的眼神,看了一下自己的前胸,回到自己的的座位上。突然宋军噢噢了几下,笑道:我想起来了,你姓赵,是吧?
  女会计也仔细打量着宋军,什么印像都没有,一头雾水:你,你怎么猜到的?
  宋军笑道:你跟一个人太像了,我知道她有个姐姐。你是她的姐姐。
  她是谁?
  赵燕。
  你认识赵燕?
  我与沈元是好朋友,赵燕是沈元的女朋友,我能不认识吗?
  哦,你真是鬼灵精!赵燕是我妹妹。
  你跟赵燕太像了!
  我比她大三岁,个子比她高一点。赵会计也很高兴,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沈元最近的事吗?
  我叫宋军。沈元最近做什么啦?
  沈元与那个叫陈槐的瞎子,去县革委会上访。城里有三四十个同学去支援,在大楼前,被治安大队围堵,差点出事。
  是吗?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不清楚。宋军有些疑惑,那么多人聚会,沈元怎么不跟大家商量,独自行动呢?其中一定有蹊跷。
  你不信是吧?赵会计看出他的疑惑,事情是真的。过程我也是听传闻的。
  少传少传。这事对沈元没一点好处。
  你说的没错。你是沈元的朋友,我才对你说,是想请你跟沈元捎带个讯息,我已跟妹妹说过,这种傻事,以后别干了。
  朱建军回来了,两人停止了这方面的交谈。朱建军说:经理同意借,不过,使用时间限三天,他说足够了。出入证明都办妥了。
  建军,劳烦你了。
  唷,宋军客气起来啦?中饭我这里吃。
  你当了工人,月月发工资,不吃你吃谁来着?今天不啦,家里急着用呢。改日,你等着口袋里掏钱是啦。
  随你便。你们跟我去拿葫芦。
  我把拖拉机开进来,可以吗?忠棠问道。
  有拖拉机更好,我带你们进来。
  朱建军帮宋军把事情办妥,宋军要走了,赵会计也下楼来送行,拖拉机开出大门。
  拖拉机到新华书店,宋军叫忠棠停一下,宋军跳下车:忠棠,进去看看?
  你去吧,我等你。
  医药卫生方面的书在二楼,宋军直奔二楼。宋军运气不错,正好有一本新近出版的《针灸治疗手册》上架,拿来翻阅,浅近易懂,宋军喜出望外,立即买了下来,跑下楼,忠棠看了,觉得奇怪,你怎么买这种书?
  针灸很神奇。宋军把卫生院见到的,张医师针到病除的事,讲给忠棠听。忠棠打量他满是兴奋的脸,好久没有说话,大概,他对民办教师不感兴趣了?另有主意了?听到风声了?宋军的脑子太灵,什么东西都想学。哎,人呀,真的不可捉摸。不可捉摸就无法约束,无法约束就能自由飞翔,宋军大概是自由飞翔的人吧。
  走吧。忠棠发动了拖拉机。
  去医药器具商店,我买几枚针灸针。
  宋军想到谢书记家,去打听一下沈元的消息,赵会计说的事,心里放不下。可又转念,我在城里的事,还是别让村里人知道好,包括忠棠,今天不去了吧。他让拖拉机从文静家门口开过,他好向里面望一眼,幸好没被文静发现,要不让忠棠发现一个秘密,那就不好办了,村里人一传开,小伙子们调皮作乐,弄得你狼狈不堪,他们可高兴死了呢。
  还没过晌,宋军和忠棠回了村,交了葫芦,下午就可吊装人字架了。宋军回到家,爸妈与弟弟都还在生产队劳动,自己回来得早,就动手做午饭。
  稻草做燃料,火旺,燃的也快,宋军借着那一团团火的光亮,仔细地读着新买的针灸书。全书分四篇,上篇:各种针灸疗法知识;中篇:穴位;下篇:治疗;附篇:介绍经络知识,针灸治病的机制和补泻手法。宋军一字不漏地读着,开始耕耘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看书不误烧饭,这一点宋军拿捏得很好,看到锅盖上蒸汽直冒,起身,去锅盖侧贴耳听,了解锅内米饭的软硬生熟,再烧两三团火就行了。在另一灶门,烧了几碗菜,就走出灶间,坐到堂前桌边看书,等父母回家。
  宋军家是大台门宅院的前厅,有三间,东首已归大哥,大嫂和两个侄女居住,西边是父母的卧房,卧房旁是厨房间,厨房外是厅堂,屋小人多,宋军的父亲,打宋军兄弟们出世,就打算造房子了,二十多年的努力,把造屋子的木材料,准备了八九不离十,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按宋军妈的说法,靠捏锄头柄,供三个孩子读书,还赚下这些,你说容易吗?汝根得到村里人的普遍尊重,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吧。
  汝根苦撑那么多年,还是没把房子造起来,眼看着被烟薰黑了的房子,一天天地衰老,柱子开始歪斜,房顶的瓦片间,透进了光亮,汝根知道,老房子告急,新房子非造不可了。如今两个儿子回来参加劳动,劳力强了,指望生产队丰收,分红多,明年下半年盖新房。
  门外啪的一响,是锄头落地的声音,知道父亲回家了,宋军迎出去:爸,妈,回来了?
  嗯。汝根答应一声,母亲急急地迈进门,向厨房奔走。
  妈,饭烧好了。
  哦,今天你回来那么早?妈很高兴,那我们就吃饭。
  弟弟看到哥哥手中的书,拿过来看了看,兄弟俩相视一笑,还给哥哥。
  还有功夫看书?汝根随便地问了一句。
  哥看的是医书。
  医书?好!像老先生那样就好了。妈妈很赞成儿子学医。
  妈,你帮我弄几张细草纸,行吗?养蚕时糊蚕笪用的那种。
  什么用啊?
  叠起来捆起来,练扎针。
  扎针?什么针?
  妈,哥要学针灸了。
  好好好。妈像发现儿子秘密似的,很开心,进灶间准备开饭。汝根已坐下吸旱烟,脸上也呈现出难以见到的笑容,儿子有长进了,忍不住也说道:要学就得学好,学精,像老先生那样,会教书,会医病。
  是。
  一家人在欢快中用餐,虽然是青菜淡饭。隔壁,传来风箱的啪啦声,大媳妇正忙着烧中饭呢。
  午间有一段时间休息,通常汝根都睡一会午觉,今天他没睡,坐在那里抽烟,心里盘算,儿子要学医,最好能找个师傅,老先生过世了,不知益家先生是否肯承教?日后去试探一下。益家先生为人谨慎,十有八九不会接受,哪怕是私下指点一二,对初学的人来说,也是拨雾见天,凡事开头难么。
  宋军与宋科俩,也在自己的小屋里,坐在床沿上,捧着书,头靠在一块儿,读那本书。陌生和新奇,极大地刺激着他们的兴趣。宋军读得仔细,宋科起先也跟着读,一忽儿,大概是劳累的缘故吧,身体向后一倒,呼噜噜睡去。宋军把他的双脚抱上床,继续看书。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小屋的门开了,妈妈特意送纸来了。
  妈,你午间不歇着,特意拿纸去了?
  是这种吗?夏蚕养得不多,我只讨了五六张,够吗?
  够了。
  你也睡一会。妈妈去了。
  宋军按书上的记载,把草纸折叠四层,中间夹了层棉花,细线扎实,用这个两寸见方的包,练习扎针。它有两个作用,一是练习扎针的手法,再是练习扎针的指力,是扎人体前必需的练习。宋军拿出一枚一寸针,拇指与食指捏住针柄,针尖扎在纸上,然后两指用力,捻转,慢慢地刺进包中,又慢慢地退出针,重新开始。这么简单的动作,一个中午练习下来,手腕酸了,虎口肌肉也酸了,拇食指的指头也感觉有点麻。这个中午,宋军感到十分充实。
  以后的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是看书和练针,一寸针练熟了,用寸半的,二寸的,三寸的,循序渐进,丝毫没有懈怠。
  9hr学校工程已接近尾声。教室内,水泥黑板已砌成,只待漆工上黑。地面是三合土,石灰含量很高,坚实平整光亮,映得出粉墙。讲台也配齐了。门窗玻璃都上好了。校内操场上,篮球架也竖了起来,乒乓桌也只待上漆。云康师傅、林忠师傅、宋军三人逐一验看,好像什么都不缺了。
  我们可以交差了,你说呢,先生?云康师傅笑着对宋军说,满意吗?
  满意。不过
  不过什么?
  教室外墙壁上,最好也做块黑板,还要做大一点。
  教室外做黑板有什么用?林忠师傅不解。
  为学生们预备的,出黑板报,可培养他们的学习兴趣,提高他们的写作能力。
  好!想得周到,我们补上。
  明天可叫亦祥上漆了。
  云康师傅拍拍宋军的肩,我极力推荐你当民办教师!
  宋军当教师好。林忠也称赞。
  谢谢你们信任。如果让我当教师,我一定会尽力把学生教好。不过宋军欲言又止。
  云康师傅说:我知道,我力争。
  麦杆矮子从小店出来,脸孔又红了,斜眼看了一下学校工地,向上台门走去。走到叉路口,果然见到老板娘(村里人叫店主为老板)挎着一篮菜,从田坂回来。
  你来了?老板娘不冷不热地招呼。
  嗯。
  他们一起走进老板家。珍珠和她的弟弟都下田坂了,家里没有人。老板娘把菜篮放在灶间,回头把大门关了。
  老板娘笑着说:你这恶鬼!说好了的,只有三次,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我知道。说好了的,这三次,你是我的,我要怎样就怎样。
  你也不要忘记。
  我保证珍珠当民办教师。
  那好,你进来。说着走进房间,把衣服脱光了,麦杆矮子随后进来,也把衣服脱得精光,老板娘正要上床,麦杆矮子叫道:别动,站着。说着,搂着她的腰,把那家伙往她的下身插去。
  老板娘虽然四十多岁靠五十了,可是村里最有风韵的人物。这时她冷笑一声,任凭他胡作非为。麦杆矮子胡弄了几下,觉得趣味不足,把她抱上床,压在她的身上,一阵猛动,嗯嗯地叫了几声,趴在她身上不动了,一会儿,便侧身倒在她身边。老板娘看了一眼他那渐渐松软了的家伙,伸手抓了起来:没用的家伙,还不如瘸子。狠的捏了一把。
  你要我死啊!麦杆矮子叫了起来。
  我不要你死,我还要侍候你呢。说着,下床,捡起地上的裤子,擦了下,光着身子,走到柜子边,从筐里拿出两个鸡蛋,你躺着,我做混蛋,给混蛋吃。
  鸡蛋一会儿就烧好了,老板娘端着走进房来。
  坐起来吃了。老板娘坐在床沿,故意把两个乳房对着他。
  麦杆矮子接过碗,吃了一口:怎么这样咸呀!咸死了。
  没有糖。我家都吃这么咸。她嘻笑着,吃咸点有力气,你还要呀。
  麦杆矮子皱着眉,硬是把咸得转苦的鸡蛋吃下了。
  把汤也喝了!她命令。
  真的太咸,简直是盐卤。你要药死我?他眼神映求,望着她高高耸起的球蛋,一副可怜相。
  淡黄胖,咸强壮,谁都知道的呀!她笑道:喝了喝了。
  麦杆矮子不敢不喝,喝药似的大口灌下,呛得直咳嗽:给碗淡茶。
  她笑了,呛死才好。走到外面,倒了碗热茶。麦杆矮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慢腾腾地喝了。
  她把碗筷收了,洗了,回到房内。
  来吧,是站着还是卧着?老板娘挑衅地说,那胴体也黑着脸唬他。
  我先把你的山头平了!两手握住双乳,按倒在床上。
  这一阵,麦杆矮子满身臭汗。老板娘笑道:怎么样?我们躺着说阵话?
  麦杆矮子把头偎在她的胸上,说道:你比我老婆好。
  放屁!今天以后,你如果再进我家门,一顿扫帚。
  我不敢。不过,你还是答应了三次。
  你这恶鬼!老娘以身换的,你可别忘记了。如果你说了不算数,老娘我天天到你家,叫你家不得安宁!
  麦杆矮子晓得她说得到做得到,这次得了便宜,全是为她女儿当教师,否则,就是天天跪在她面前,也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也是铁心兑现的。他心里也怕她,前两次,她把他折腾得半死,这次一定也这样。
  你怎么不说话?她又嘻嘻地,把他的头从胸部推下。
  麦杆矮子坐了起来,摸着她流着粘液的下身,说道:下次,我想你了,能不能再让我一次?
  食你娘!做梦去吧。现在你再来一次。
  麦杆矮子求道:歇一会,现在不能。
  老板娘把他推仰了,抓了那家伙,硬是把它玩硬了,她把粘了粘液的手,在他脸上擦了,勾了他的头,麦杆矮子无奈,只得勉强再来一次。麦杆矮子努力奋斗,只是全身抽搐,再也射不出了。老板娘抱住他的腰不放,还在他的屁股上狠狠的拧,麦杆矮子实在没有力气了,只好瘫在她的身上。
  老板娘把他推在一边,看着他有点抖索的身体,瞧着那萎成蚕蛹的家伙,说道:你够了吗?
  够了。
  真够了?
  真够了。
  老板娘冷笑一声,跳下床,穿好衣服,说道:你走。
  麦杆矮子爬起来,穿了衣服,不敢跟她道别,默默地开了门,跑了。老板娘青着脸,瞪着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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