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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敖鲁古雅

  从武夷山回来,屁股还没坐热,老索就打来电话,让我马上赶到梅地亚,说有重要事情商量。
  好在他说的是梅地亚,离我家还不算太远,要是说到东四环以外的某个宾馆饭店,不就是又出了趟差吗?!
  玩笑。
  老索,我的一个好朋友,绰号索大腕儿,是《东方时空》栏目建组最初的大员之一,也曾在《实话实说》、《新闻调查》干过。后来到我们栏目组当过总编导。此人性格率直,说话尖刻、容不得半点虚假,在这个虚假指数比较高的社会里很难搞好团结。为此,他只好不结盟,单枪匹马的闯世界。是个有头脑,又有水平的家伙。
  在梅地亚,老索对我说,他掌握了一个独家信息;为了保护大兴安岭的生态资源,也是为了解决靠狩猎为生的敖鲁古雅鄂温克猎民没有动物可打的尴尬,政府决定,敖鲁古雅鄂温克猎民今年夏天八月缴枪下山,从此结束在大兴安岭游牧、狩猎的历史。
  我问,你啥意思?
  老索说,我想拍个纪录片,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不是民俗专家嘛!说完就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我说,你骂我?!
  老索嘻皮笑脸地说,不是骂你,是想使唤你想使唤你不得给你戴戴高帽吗?!
  高帽你就不用给我戴了。我说,咱就事论事这可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敖鲁古雅鄂温克是中国最后的一个狩猎部落,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使用驯鹿的民族,鄂温克人缴枪下山,就等于宣布了活态的、鄂温克文化的消亡
  得、得、得!科普知识就不用你来普及了。老索挖苦着、截断了我的话,我是想听你说说鄂温克猎民的民俗文化,这个季节都能到拍什么,再商量一下几天能拍完?
  鄂温克的民俗文化多了!我说,这可绝不是一次能拍完的,要想拍好这部纪录片,就得反复去几次。
  老索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的就是要把鄂温克人将消失的东西拍得更全面一些。比如,狩猎文化,冬季狩猎跟夏季狩猎、春季狩猎跟秋季狩猎,猎取的目标不同,祭祀就不同,狩猎的地点和方法也有所不同。再比如,捕鱼,春季捕鱼和夏季捕鱼、秋季捕鱼和冬季捕鱼也是不一样的,用的鱼具也不一样。因为狩猎、捕鱼的季节不同,场景就要有所不同,何况还有鄂温克人的婚俗、葬俗、萨满文化、驯鹿文化、饮食文化他们八月份下山,最起码眼下的冬天,然后的春天和夏天,都得去拍,一直拍到他们缴枪下山,甚至定居后还要再跟拍一段时间。你想一次拿下,那是不可能的。
  老索说,你马上准备一下,先跟我去一趟敖鲁古雅,跟他们乡政府碰一碰,把事儿定下来,然后再选选景,拟定一个拍摄计划。
  我说,拉倒吧!元旦我是在武夷山过的,这才到家,你怎么也得让我跟老婆热乎几天吧?
  热乎个屁。老索又是一脸坏笑地说,抢救民族文化重要,还是跟你老婆热乎重要?!少废话,今晚就走。
  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乡位于内蒙古呼伦贝尔最北部的大兴安岭敖鲁古雅河畔。敖鲁古雅为鄂温克语,意思是杨树林茂盛的地方。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的鄂温克猎民,是在三百多年前从勒拿河一带的俄罗克屯迁到额尔古纳河流域的,当时有七百多人。在第三次人口普查结束时的数字表明,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有鄂温克族204人,其中猎民171人。
  鄂温克族是中国的五小民族之一,他们以游猎和饲养驯鹿为生,从事着单一的、靠自然支配的狩猎生产。解放前还处在原始社会的末期历史阶段。1965年,国家在敖鲁古雅河畔为鄂温克猎民盖起了木刻愣房屋,同年9月1日,三十五户猎民全部实现了定居。从此结束了他们自古以来漂泊不定的游猎生活。尽管鄂温克人已经定居了近四十年,可时至今日,他们以狩猎和饲养驯鹿为主的生活、生产方式始终没有改变。
  从绿树成荫,气温零上近二十度的福建武夷山,到枯枝败叶,气温零上零下说不定的北京;然后又马不停蹄的从北京转战到天寒地冻,气温零下四十多度的大兴安岭敖鲁古雅,三天之内完成了从酷似夏季到寒冷的冬季、从气温零上二十度到零下四十度的转换,着实让我理解了早期人类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神话传说。
  到达敖鲁古雅是下午。乡长在乡政府接待了我们。乡政府办公室里跟室外差不多一样冷,只是缺少了外面的风。乡长说锅炉坏了,没法取暖。
  敖鲁古雅民族乡的乡长叫古香莲,是个漂亮的鄂温克族女人。老索认识她。
  一个月前,古香莲应中央电视台邀请,做了一期访谈节目。在那期节目中,老索做导播,敖鲁古雅鄂温克人缴枪下山的信息就是在录制那期节目中得知的。
  老索跟古乡长说明来意之后,她把我们安排在乡政府招待所,然后对老索说,你们先休息一下,一会就带你们去看山上放养的驯鹿,晚上给你们设宴接风。
  招待所跟办公室连着,同是一排房,同样不能取暖。
  我说,这房间可是够冷的。
  老索说怕啥,那不是有空调么。
  这时我才看到了房间的墙壁上装有空调。老索在抽屉里找出摇控器看了一下,然后丢下摇控器说,靠!单冷的,晚上当团长吧!
  屋内冷得实在呆不下去,我们只好放下随身的一点行理,又回到了乡长办公室。
  乡长问,你们不休息一会儿?
  老索说,那就等于在外面躺一会儿。
  大家听了老索的话先是一楞,随后就反应过来了,就爆发出了一片笑声。
  乡长说,那就上山吧!
  一辆212吉普车载着我们沿崎岖山路向上爬去。车上坐着乡长、老索、我,还有另外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乡长介绍说,这是我们乡政府的秘书巴特尔。
  我说,巴特尔不是蒙古名字吗?你不是鄂温克人?
  巴特尔笑了,说,我当然是鄂温克人。我叫巴特尔,是因为我出生的那天,正赶上呼伦贝尔盟工作队到我们家来,工作队的队长叫巴特尔,是蒙古人。巴特尔看着刚出生的我说,这小子长得挺结实啊!就叫他巴特尔吧!巴特尔可是草原上的英雄呐!说完,秘书巴特尔自豪地笑了。
  秘书巴特尔个子不高,穿着一件前苏联军人款式的黄呢子大衣,衣领挺挺的立着,很钢毅的脸上总挂着思考。他目光很坚定,一直透过车窗朝前看着。我也透过车窗向前看去,今年这里没有书中描写的大雪封山、白雪皑皑,而是明媚的阳光,把群山照耀成了一幅幅的水墨丹青。
  212吉普车在水墨丹青中七拐八拐,一会干燥的密林,一会枯黄的草坪,一会冻硬的沼泽,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下来。古乡长说,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驯鹿群了。
  驯鹿是一种半野生动物,它的造型十分古怪,长着马一样的头,鹿一样的角,驴一样的身躯和牛一样的蹄子。鄂温克语叫它鄂伦,俗名四不象。驯鹿不论雌雄,均生茸角,又叫角鹿,善于在沼泽、塔头,枝丫茂密的森林中穿行,又能驮运东西。驯鹿不用精心饲养,每家的驯鹿群都散放在山上,它们自己觅食,自己饮水,用的时候抓回来,不用时再放回去,是鄂温克猎民在原始森林中游猎的动力,被誉为林海之舟。它既有较高的经济价值,又是难得的观赏动物。敖鲁古雅民族乡是我国驯鹿唯一的产地,现有一千头左右,是国家二类珍贵保护动物。
  这里的森林茂密,空气新鲜,落下的松针、败叶,和着泥土,厚厚的铺在地上,松松的,软软的,踩上去十分惬意。几十头驯鹿自由自在的啃食着冻在地上的青苔。对于我们的到来,驯鹿们有的抬头瞥上一眼,有的理都不理继续吃着。我跟老索想靠近些,又怕惊着驯鹿,就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可鹿群也缓慢地向后移动,与我们保持着距离。古乡长说,带盐袋儿来就好了,一晃带盐袋儿鹿就过来了。我问盐袋是什么。古乡长说,盐袋是鹿皮做的,里面装盐粒,鹿喜欢吃盐,鹿的主人一晃盐袋儿,它们就都过来要盐吃,想让它们驮东西呀,还是想打鹿茸啊,抓住就行了。
  老索听着,看着,很激动。他说,这跟野生鹿差不多嘛!我们下次来,拍鹿群的候时它们还能在这儿吗?
  巴特尔笑了,说,这不一定,群鹿在大山里很随便,今天在这,明天在那,后天可能更远。不过没关系,我们敖鲁古雅每家都有一群驯鹿,都散放在山上,找到谁家的都能拍,它们见人是不会跑的。
  晚宴上,漂亮的女乡长古香莲不喝酒,她说喝酒太误事,我们民族非正常死亡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喝酒。巴特尔说,乡长不喝就不喝吧,喝酒的事全由我代劳了。巴特尔果然能喝,敬了这个敬那个,祝酒词总有新意;白酒喝完喝啤酒,怎么喝也不见他说醉话。古乡长说,你少喝点吧,明天你还得陪他们上山去看猎民点呢!巴特尔边喝边说,放心吧乡长,误不了事你们俩也多喝点,天儿冷,又没暖气,多喝点就不冷了,一觉儿到天亮啊!
  晚上果然冻得让人想哭。零下四十多度啊!没暖气什么人受得了呢?!我们俩每人盖两床被子再加上借来的军大衣,还是冻得哆哆嗦嗦当团长!老索说,讲讲女人吧,讲女人就暖和了。我说,你还别说,这次我在武夷山,去了陶渊明写的那篇《桃花园记》里的那个桃花园,那里有座道观,道长是个女的,叫赵崇明,是辽宁人。她给我算命,说我今年有两大凶险,其中就有一险是犯桃花
  老索说,犯桃花叫什么凶险啊?!那是好事呀!
  你别打岔,听我说呀!那个道长说,有一个女人爱上我了,要危及我的家庭你听听,这道长不是胡说吗?我现在修练得绝对坐怀不乱,什么样的女子也搅乱不了我的家庭啊!
  老索说,你小子也说不定,没准儿外边还养着一个呢!说完就嘿嘿地坏笑。接着老索又问我,道长不是说你今年有两大凶险吗?!还有一险呢?
  我说,道长说我今年有杀身之祸,从命上看是逃不过这一劫的。道长说完,就惊讶地看着我,好象我不该活着出现似的。我对道长说,没有的事,这一年什么危险的事都没发生过。道长上上下下看了我半天,然后又算了算,严肃地说,你千万要加小心,你要是能逃过此劫,那就是你积过大德。我说不可能吧?!没几天就过年了!这一年不就过去了吗?!道长说,你是说阳历,我们说的是阴历,离过年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呼哈、呼哈、呼哈,我还在认真地讲着道长对我的忠告呢,老索都睡着了。
  一大早巴特尔就来了,带我们去一家小饭馆吃早点。
  外面是真冷啊,走在外面感觉胳膊和腿都是硬的。可我们进到小饭馆的屋里,马上就得脱去棉衣,穿着毛衣都热得直冒汗,这里真是冰火两重天啊!巴特尔要了一壶白酒,三瓶啤酒,四个菜。老索说我们早晨不喝酒。巴特尔说,你们不喝我喝,早晨来二两儿,牛B头半晌儿。说完自己就笑了。笑得很灿烂。
  老索问巴特尔,咱们什么时候上山去看猎民点?
  巴特尔说,别着急,乡里的车坏了,马上走不了,我从满归找的车,可能十点多钟到。等咱们吃完饭,我先带你们看看我们乡的鄂温克博物馆,看完了估计车也到。
  好主意。看博物馆对老索来说是太重要了,他对鄂温克人了解得太少。
  我和老索不喝酒,吃饭当然就很快。吃完了饭没事干,只能看着巴特尔自酙自饮。巴特尔喝酒是真香啊,每喝一口都能让他洋溢出幸福的感觉来。一壶白酒喝完了,巴特尔又开始喝啤酒。啤酒的泡沫很丰富,每喝一口都能挂到巴特尔的嘴唇上,巴特尔并不去擦,而是让泡沫们一个个的自己破裂掉。老索着急,就不停地看表,用动作提醒巴特尔抓紧时间。巴特尔并不理会老索的动作,只管喝下去。老索沉不住气了,说,九点半了,咱们看完博物馆车就该到了吧?!巴特尔终于拿起纸巾擦掉去了嘴唇上的泡沫残余,起身说,好吧,我先带你们去看博物馆。说完,他穿上了那件前苏联军人的黄呢子大衣,把衣领再挺挺地立起来,把剩下的一瓶啤酒揣在兜里,走出了小饭馆。
  乡博物馆里有文字介绍,有图片说明,有实物展示。关于民族流源,民族习俗,饮食文化等我都熟悉,就跳过了,我感兴趣的是一幅兽皮画,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鄂温克女画家柳芭缝制创作的,只可惜她不在了,她是喝多了酒,去河边洗衣服时掉河里淹死的。
  另一个吸引我的是鄂温克人的萨满服。我见过蒙古人的萨满服,见过鄂伦春人的萨满服,也见过朝鲜族的萨满服,达斡尔族的萨满服和满族的萨满服我还亲手参与制做过。而鄂温克人的萨满服我只是在资料上见过,亲眼所见这还是第一次。
  鄂温克人的萨满服跟鄂伦春人的萨满服很相似,都是用鹿皮制做的。除去所有萨满服共有的,钉满海牙、铜牌、铜铃之外,他们没有象满族人和达翰尔人那样,缝制上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动物图案,而是钉上去了很多闪闪发亮,铁制的月亮和星星。他们在萨满服上钉那么多的月亮和星星干什么呢?
  说到萨满教,我不得不简略地介绍一下,因为萨满文化离我们现代文明太久远了,更多的人对萨满一无所知。
  萨满教起源于旧石器时期,是北美、北欧、北亚诸民族共同信奉的一种原始宗教。萨满教崇拜自然,相信万物皆有灵,创建了九天三界说。萨满,就是上可登天与神仙勾通,下可入地与魔鬼斗法,是保护部族平安的神祗人员。我国的满族、蒙古族、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赫哲族、锡伯族、朝鲜族,早期的维吾尔族以及藏族均信奉此教。萨满教属于残留于现代文明世界上少有的原始文化遗存,保留着极其可贵的北方人类童年时期开拓自然、征服自然、繁衍种族的艰辛岁月中的情感、观念、经验、认识。严格地说,萨满是一个氏族的精神、智慧和力量的综合。数千年来,北方诸民族文化发展史的核心史观,便是萨满文化的传承史。萨满教也是北方民族文化和民俗形态的母源。
  参观完博物馆,车还是没有来。我们只好坐在办公室里等。巴特尔有些愤怒,他站在办公桌旁,披着那件立着领子的、前苏联军人款式的黄呢子大衣,一手拿着电话听筒,一手拿着在小饭馆揣在兜里的那瓶啤酒,一边喝一边冲着电话嚷嚷。他用电话听筒把那位不守信的司机骂得狗血喷头。
  啤酒很快就喝完了。车的奔跑速度没有巴特尔喝酒的速度快,还是没到。
  将近中午十二点的样子,一辆面包车终于到了。巴特尔先冲司机发了一阵脾气,然后又带我们去接上一位六十多岁,满身酒气,手里还拿着半袋白酒,边走边喝的老猎民。(东北有一种白酒,是用透明塑料袋包装的,就象医院里打点滴的药水袋一样)老索看着那位打着酒嗝,嘿嘿笑着的猎民,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也嘿嘿地笑着悄声对我说,早晨来二两,牛B头半晌儿。
  巴特尔介绍说,这是我们乡最有经验的老猎民安道古,他是半个月前从猎民点回来办事的,正好跟咱们一块回去。有他做向导万无一失。
  面包车从敖鲁古雅出发了,开到满归市,停在了一家饭馆门前。巴特尔说,吃了午饭再进山。巴特尔这么一说,我的肚子立时就感觉到了有些空。
  别管外面怎么冷,小饭馆里却是热气腾腾的,只要一开门,冷气就会幻化成流云,翻卷着,贴着地皮涌进来,食客们的下半身全浸泡在云雾里,就象电视剧《西游记》天宫里的景象一样。
  菜是杀猪菜;有五花肉、有肘子肉、有猪头肉,有血肠,有心、有肝;有的用酸菜炖,有的用干菜炒,有的拼成盘。巴特尔要了一瓶白酒十瓶啤酒。我说,司机就别喝了吧!巴特尔说,天冷,少喝点,就让他喝一杯白的,再喝一瓶啤的,出不了事。
  司机点着根儿烟,吞云吐雾着说,天太冷了,少喝点没事。
  我跟老索都不抽烟,在司机吐出的烟雾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自从到了敖鲁古雅,就没见着有任何一个人抽过烟。我问巴特尔,巴特尔说,我们鄂温克人自古以打猎为生,是不能抽烟的。
  抽烟与打猎有关系吗?我问。
  当然有关系。巴特尔说,动物的鼻子太灵了,在十几里之外就能闻到烟味。闻到烟味它就不来了,动物不来了,猎民就什么也打不着了虽然我们鄂温克人不抽烟,但有些猎民在狩猎时为了提神,他们含口烟。口烟没味,动物是闻不到的。
  什么是口烟?
  口烟是我们鄂温克猎民自己做的。巴特尔说,就是用烟叶,参上山里的野蜂蜜,捣烂,装到桦皮盒里带在身上。打猎时困了,就抠一点压在舌头根儿底下含着,能提神儿。
  哦!长见识!我说,我读过很多有关鄂温克人的书,还从来没有任何作者提到过鄂温克人的口烟。说着话菜就上来了,大家开始推杯换盏,呼兄唤弟起来。
  老索见到老猎民很是兴奋,刚喝几杯,就拿出采访本和笔,以记者采访的口气,向安道古提出了一大堆关于狩猎方面的问题。可安道古一脸古怪地看着老索,呶嘴、瞪眼、举杯,就是不说话。老索有点不知所措,以为触犯了什么民间禁忌。
  巴特尔看看安道古,又看看不知所措的老索,突然噗的一声,将口中嚼碎的肉沫喷了出去,然后就狂笑得直不起腰来。老索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巴特尔笑够了,才说,安道古一句汉话都听不懂。老索尴尬着收起了采访本和笔,说,喝酒,喝酒。
  喝完白酒喝啤酒。本以为喝完该出发了,巴特尔又去要了一瓶白酒,说今天喝得尽兴。我跟老索就担忧起来,这样喝下去猎民点怕是去不成了。巴特尔说,你们放心吧,保证误不了事。
  在我跟老索的再三崔促下,酒终于喝完了。巴特尔对老索说,你去买十袋白酒,四瓶啤酒。
  老索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进不了山了。
  巴特尔说,不是我喝,是给山上猎民带去的,他们在山上两个来月没喝着酒啦!
  老索去买了十袋儿白酒,四瓶啤酒之后,面包车终于驶离了满归,驶向了大山深处
  沿着雄壮大山的夹缝纵深进去,山与山之间,一会近了,一会又远了;近了让人担心无路可走,远了又不知该向哪儿去,车轮下没有筑就的公路,只有雨季采蘑菇人留下的零乱脚印,和入冬后林业小工队进山伐运木材时碾压出来的辙痕。巴特尔的前苏联军人款式的黄呢子大衣衣领已经不再站立,他和安道古启开啤酒,每人手里都纂着一瓶,一边喝着,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一边指挥面包车的前进方向。
  看着车窗外莽莽大山上狰狞的怪石,看着山上阴森恐怖的原始森林,我想起了远古时期的北方民族为了减少恐惧,为了躲避灾难,为了获取猎物创造的萨满文化
  我一直对萨满教感兴趣,特别是对萨满们崇拜的神感兴趣;每一位萨满都有自己主神,每一个萨满的神都会帮助萨满为部落驱逐恶魔,指引光明。他们都把自己崇拜的神制作成模型钉在萨满神服上,有的是鹿神,有的是狼神、有的是鹰神、有的是莽蛇神可敖鲁古雅博物馆里的鄂温克萨满神服上为什么要钉星星和月亮呢?
  我问巴特尔,鄂温克人的萨满服上为什么钉星星和月亮?
  巴特尔和安道古喝得正在兴头上,他手里握着一瓶啤酒,顿了一下,说,这事儿你得问柳芭她姥姥,柳芭的姥姥是我们敖鲁古雅鄂温克人的大萨满,可惜她死了不过没关系,到了猎民点你可以问柳芭她弟弟,她弟弟在山上的猎民点呢!
  天渐渐暗下来,大山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老索问巴特尔还有多远。巴特尔打着酒嗝说,快了,没多远了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前几年夏天,猎民点也是扎在咱们现在去的这个地方,有一天,我在河边打鸭子,隔着河看见两个火狐狸在炼丹。说着,巴特尔转过头来问老索,你知道什么是狐狸炼丹吗?
  老索说小时候听说过。
  巴特尔说,就是这个狐狸吐出一个火球,那个狐狸接住吞下去,然后吞下火球的那个狐狸再把火球吐出来,这个狐狸再接住吞下去,来回这样这就是狐狸炼丹。凡是会炼丹的狐狸都是快成仙的狐狸。
  巴特尔又启开一瓶啤酒递给安道古,自己也启开一瓶喝着说,这对儿狐狸的皮子可太好了,火红火红的,色正,要是能吊个帽子那可是没比的!
  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放过,我偷偷摸上去,顺过枪,瞄准了一个,咣的就是一枪,眼看着打倒了一个,跑了一个。我趟过河去取那个死狐狸,可到了河那边怎么也找不着了。我寻思可能是打伤了,没死,跑了。伤了是跑不远的,我就顺着狐狸逃跑的方向找,一直找到天黑透了也没找着。我想找不着就回吧,就往回走,没想到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了,干在林子里转悠,走到下半夜也没找着猎民点。我又饿又累,又怕碰着熊瞎子,因为我出来打鸭子,带的是口径枪,没带半自动,要是遇着熊瞎子还不得把我给舔喽!我赶紧向天上开枪求救,子弹全打完了也没人来,后来我就睡觉了。等我醒了,安道古坐在那看着我呢。后来我才知道,我跑出去了七十多里地,多亏了安道古有经验,他一算就知道我在哪呢,要是没有安道古,我肯定死在林子里了停车、停车!是不是到了?巴特尔问安道古。
  安道古借着月光向车外看了一会,点了点头,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鄂温克语,巴特尔就打开车门说,到了。
  在车内有暖风,没觉着怎么冷,这一下车可不得了,军大衣跟本不管用,严寒毫不客气地透过军大衣直接就钻进了骨髓里。巴特尔说,去猎民点没路,车开不过去,咱们再走一个来小时就到,到猎民点咱们一边采访一边喝点小酒,再吃点饭。现在才六点多钟,吃完饭往回赶,半夜十一点之前怎么也能赶回敖鲁古雅了。
  司机点着根烟,抽着说,晚上零下四十多度,太冷,这要是半个小时不发动一次车,缸子肯定得冻裂,车要是冻坏了,咱们谁也别想走了你们去吧,我在车上等你们。
  天并不很黑,胖胖的月亮撒下许多银色的光来,让我们在蒙胧中能够辨别出离我们很近的树和脚下的塔头。我感激地回头看了一眼当空亮亮的月亮,她正微笑着挂在天上,忠于职守的照耀着群山,照耀着森林,照耀着我们。
  安道古和巴特尔在前面带路,走得有些斗志昂扬。我跟老索紧随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躲开塔头寻找着下脚的地方。那一个个塔头足有半米来高,稍有不慎就会被绊倒。我对老索说,有塔头的地方就是沼泽地,要想在这儿拍狩猎,一定得在冬季完成,要是夏天来,那可就太危险了。
  塔头渐渐地消失了。月光下,一条冻死的冰河僵硬地躺在我们前面。河的对岸漆黑一片,能感觉到那是坚硬的大山。
  安道古的脚步很快,我们看到冰河的时候,他的脚已经踩到了冰河的冰面上了。老索感慨地对我说,看看人家老猎民,六十多岁的体格比咱们都强,要不咋说知识分子都是亚健康呢!巴特尔回过头来气喘嘘嘘地说,快走哇!过了河再走半小时就到了。老索嘿嘿地笑着说,这又是一个亚健康。
  河不宽,就十几步的样子。过了河,就再也没有了塔头,稀疏的松树和白桦树下,站立着低矮的權木,借着月光,能看见脚下有一条羊肠小道在權木丛中延伸着,直指向大山深处。我们跟随安道古径直走了进去。
  严寒似乎把所有的生命都冻死了,万簌俱寂中,只有脚步声和裤管儿与權木枝条的磨擦声显得无比轰轰烈烈。树林越来越密,安道古也越走越快,我们几乎是在小跑。安道古突然停了下来,他前后左右地辨别了一下,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转头扎进了一片更稠密的林子。穿过这片林子,眼出现了一小片开阔地,几十根桦木杆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一堆堆燃烧过的草木灰证明着这里曾有人住过。
  怎么回事?老索问。巴特尔说猎民点搬走了。老索问,来之前你没跟猎民点通个电话?巴特尔说,大山里跟本就没信号,怎么可能通电话?!我跟老索都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屏上一点点信号都没有。
  老索面露难色,问,那现在怎么办?还没等巴特尔说话,只见安道古抓起一把草木灰闻了闻,然后扔掉,拍了拍手,毅然决然地向密林深处走去。老索马上又兴奋起来,拍了我一下,对我说,看看人家老猎民,抓把灰一闻,就知道该往哪走!巴特尔莫明其妙地笑了,走路时两脚有些飘。
  我有些担忧起来,再往前走树林更密,连羊肠小道也没了。要是找不到猎民点怎么办?!如果真的找不到了,在这无雪的冬季,特别是在夜间的原始森林里,想往回走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我跟老索说,不行咱们就撤吧,现在可以按原路返回,我能记住来的这段路怎么走。老索犹豫了一下,向前看了看,这时已经看不到安道古的身影了,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人体撞击權木枝条发出的声音。老索对巴特尔说,你去问问安道古,到底能不能找着猎民点。巴特尔嘻嘻地笑着,连蹦带跳地向前扑去。不一会,就听见巴特尔在远处大叫,过来吧,没多远就到了。
  劈荆斩棘寻声觅去,听得见踩踏荒草和折断枝条的咔咔声,却看不见安道古和巴特尔的身影我们都被淹没在稠密的權木林中了。
  安道古和巴特尔在權木林中弄出的声音,就象魔法师的咒语一样,引领着我和老索向密林的深处挺进。我很想走得更快些,争取尽快与他们汇合;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夜晚,在无雪的原始森林里,大家不在一起,一旦走失就很危险特别是没有在原始森林里生存经验的我跟老索。
  一路狂追下去,没一会就大汗淋漓了。
  我停下来叫住老索,我说这样不行,必须让他们先停下来,问清楚到底还有多远,能不能百分之百的找到猎民点,咱们不能像没头的苍蝇瞎撞啊!这样太危险了。老索说那就叫他们先回来商量一下。
  老索的话音一落,再寻找安道古和巴特尔的声音时,我们的听觉突然失去了搜寻目标,撞击權木枝条的声音没了,踩踏荒草的声音也没了,世界静得可怕。老索喊了一声巴特尔,群山作了回答。我叫了一声安道古,还是群山作出了呼应。恐怖向我们袭来,我感到了那个危险的存在。我没揣摩老索的想法,也没争求老索的意见,坚决地说,找到他们,咱们马上就回去。
  我们朝着他们最后发出声响的方向走过去。
  刚走出几步,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碰了我的脚,把我吓了一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咯咯的笑声就从那软乎乎的东西里发了出来,我问谁?接着就听出了是巴特尔的声音,他说他要歇会儿。老索问,安道古呢?巴特尔晃晃悠悠站起来说,在前面。老索说,叫他过来,咱们商量一下,不行就回去。
  此时的巴特尔己经衣冠不整,前苏联军人款式的黄呢子大衣不仅衣领不再站立,就连衣扣都没有扣上。他嘻嘻地笑着说,好!好!我去叫。
  我说,老索,你看见没有,巴特尔有点不正常,没准儿喝高了。老索说,有点像。
  刚才还是满头大汗,停下还没两分钟,浑身上下就凉透了,被汗水浸透的衣裤立刻被冻得板硬,穿在身上有恺甲的感觉。
  这时传来了巴特尔的大喊大叫,安道古不回去,我整不动他。
  我有点急了,大叫,巴特尔,你必须把他给我弄过来。巴特尔说整不动,他想睡觉。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坏了,要出事儿。我感觉到了灾难正在向我们一步步逼近。
  我跟老索急急奔过去,帮助巴特尔拉起安道古说,走,咱们回去。安道古突然来了力气,他一边说着我们听不懂的鄂温克语,一边向密林深处的方向用力挣扎。我问巴特尔,安道古在说什么?巴特尔嘻皮笑脸的说,他说没多远了,听见狗叫就到了。我问,猎民点有狗?巴特尔说,有啊!有两条狗呢!
  坏了,我猛然意识到,自从到达己经搬走的猎民点开始,再往后的一切行动都是错的,安道古的所有行为都是醉态,巴特尔所说的话也都是酒话,我们俩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拿自己的生命跟俩个醉鬼开玩笑。
  我愤怒了,我嘶声叫道,你们全他妈的是混蛋,刚才就该听我的按原路返回去,可你们就是不听,这回傻了吧?!猎民点在哪?回去的路又在哪?
  老索依旧嘿嘿笑着调侃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牢骚太盛防肠断,你先别急,消消火,说说咋回事?
  我说,这不明摆着吗,如果猎民点有狗,狗早就叫了,狗比人的听觉灵敏,深山里这么静,咱俩刚才那么大声的喊他们,狗都没叫,就证明我们走的方向不对,我敢保证猎民点肯定不在二十里之内。
  老索听我这么一说,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不再幽默,严肃的说,你说现在咋办?
  我说回去,按原路马上回去。现在我们是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原始森林里,一旦迷山,我们就会被冻死。我的方向感非常好,估计能找回去。
  老索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抽身往回走,可巴特尔和安道古却向右转,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我高声问,你们干什么去?巴特尔说话开始结巴,他说,安安安道古说了,他他知道一条近路。老索问,可靠吗?巴特尔说,没没问题,以以前我我也走过,抄近路快。我说,老索,千万别听他们的,他俩都喝多了。巴特尔笑嘻嘻地说,扯淡,谁谁喝多啦?不不信把酒拿出来再再喝!
  老索说,跟他们走估计没啥问题,毕竟都是在山里打了一辈子猎的老猎民啊!
  没办法,三比一。我很不情愿地跟着他们侧身挤进了權木丛。
  權木丛很快就把我们埋没了,谁也看不到谁,只能听见人体撞击枝条的声音。这声音没完没了的持续着,權木丛渐渐变成了柳条通,且越来越密。我跟老索不断的呼唤着保持联系。
  突然啊的一声传来了巴特尔嚎叫,接着就是老索的嚎叫,我还没来急反应,也啊的一声掉了下去,等我爬起来,发现四个人全趴在冰上,原来这是一条河,一河冻硬的冰河。
  尽管摔得很疼,可我心中一喜,就像在大海中落水后抓到了一个救生圈一样。我对老索说,这回行了,你记不记着咱们刚往森林里走的时候经过了一条河?
  老索说,记着。
  我说,咱们脚下这条河就是刚才经过的那条河的上游或下游,咱们的车跟这条河是平行的,我记得很清楚,咱们过了河是步步奔右前方走的,最后是听了安道古抄近路的话,再向右转才来到这的,那就是说咱们现在再向右,沿着这条河走,就能回到刚才过河的那个地方,那里有很多人踩过的脚印,那个地方离面包车只有半小时的路,到那就能找到车老索,这回你千万听我的,沿河走,这条河就是座标,这可是咱们掌握自己命运的最后机会了,不能再跟着他们瞎走了。
  老索说行,这回听你的。
  我叫了一声巴特尔!没有回音。老索又叫了一声安道古!还是没有回音。巴特尔和安道古又不见了。
  对岸,在很远处的柳条通里,传来了踩踏枯草和折断枝条的声音。他们已经越过冰河,躜进了茂密的柳条通。我跟老索在柳条通里转着圈地边喊边追,可他们就跟没听见一样只顾向前奔去。
  脚下出现了大大小小、披头散发、足有半米来高的塔头,我跟老索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着下脚的地方,步伐跟本无法快起来。我浑是身汗,内衣和衬衣几乎湿透了,腿酸得直要抽筋,感觉就要瘫倒了一样没有一点力气。我看了一下表,十点了,我们已经在原始森林里走了四个小时。这时肚子也跟着凑热闹,开始咕咕叫起来。我问老索,你咋样?老索说,不行了,我快到极限了。我说,咱们还得快点走,必须马上找到他们,不然咱们就得冻死在这里。我跟老索咬着牙加快了脚步。等我们走出那片塔头的时候,确看不到巴特尔跟安道古影子,也听不到了踩踏枯草和折断枝条的声音,只有月光和稀疏的树林。
  在柳条通里的这顿折腾,把我跟老索弄得晕头转向,刚才看到的那条河不见了,最后的座标不知消失在了什么地方。回去的路在哪里?巴特尔和安道古又在哪?如果找不到巴特尔和安道古,我们俩能走出去吗?肚子开始咕咕乱叫。周围一片死寂。我跟老索不知所措。
  大山静静地站着。森林静静地站着。荒草静静地站着。世界静得及其可怕,静得让人毛骨耸然。
  我想起了武夷山桃花园里的道观,想起了那位女道长赵崇明说我今年逃不过一劫的杀身之祸。
  一串串呼噜噜的声响击溃了寒冷,也打破了大山的寂静。我的血流极速加快,神精猛然绷紧,心脏奋力地撞击着我的喉咙。我跟老索本能地躲到了树后,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的姿态。是冬眠的黑熊?附近没有粗壮的大树可供黑熊冬眠藏身。是野猪?如果遇到野猪就更麻烦了,我知道野猪的历害,特别是孤独的公猪更历害,鄂伦春的老猎民跟我讲过,就是老虎遇到孤猪都要让它三分。
  呼噜噜的声音在寒冷、昏暗、静谧的大山里,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细细辨听,这绝对不是野猪的呼噜声,分明是人在睡觉时发出的鼾声。当我终于弄明白是巴特尔和安道古正团在塔头墩子下面睡觉时,我又气又急,发疯似的跑过去狠狠地踢着巴特尔屁股骂道,你他妈的是混蛋,滚起来,快滚起来
  老索冲过来抱住我,冲着我吼道,你干嘛?你干嘛?干嘛打人?你是不是疯啦?
  我也怒了,我看是你疯了!你们全都疯了!你知道喝醉了以后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大山里睡觉是什么结果吗?十分钟就会站不起来,很快就会被冻死,你知道个屁?
  我的发怒立时让老索没了主意,他放开我,放缓了语气问,那你说咋办?
  咋办?!面对严酷的现实我冷静下来对老索说,现在,咱俩一人负责一个,安道古归你,巴特尔归我,他们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不起来就揍,怎么也不能在这等着冻死。
  甭管我怎么说,老索还是没有像我这么粗野地连踢带打,而是边哄边劝,搀扶着安道古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可还没走上两步,安道古又倒了下去。
  我继续没命地踢着巴特尔,想让他站起来,可巴特尔没有任何反应,那使足劲的每一脚,就跟踢在别人身上一样与他无关。我火了,我边踢边骂,你他妈的给我站起来,你不是叫巴特尔吗?巴特尔是草原是的英雄,你算英雄吗?你他妈的跟本不配叫巴特尔,你他妈的是个狗熊我踢着骂着,骂着踢着,最后把自己骂明白了,也把自己踢醒了,就算是把巴特尔弄起来了,他们醉到这个份上,还能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吗?
  我绝望了。老索也无奈地站在那。我们相对无言。
  刚刚停下,汗水就冰冷地挂在脸上不再流淌。军大衣跟本敌档不住寒冷的入侵,被汗水浸泡过的衬衣衬裤,又像恺甲一样的强硬起来。唯一露在外面的脸,在寒冷中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烫,就像无数根被火烧红的细针尖扎在脸上的那种感觉。我知道,停下来很快就会被冻死;继续运动,没有吃的,饿着肚子,能量很快就会被耗尽,耗尽了能量还是被冻死。寒冷让我颤栗。寒冷让我恐惧。
  这个时候要是能有一堆火该有多好呢!只要能烤上火,就不会被冻死,就不愁活不到明天。只要能挨过这个晚上,只要能熬到天亮,就是巴特尔和安道古不醒酒,我也能找到回去的路,我是个方向感极强的人啊!可上哪弄火去呢?我不抽烟。老索不抽烟。鄂温克人世世代代都不抽烟。
  要是有些吃的该有多好啊,比如香肠或烧鸡,哪怕是一个面包也好啊,吃些东西就会产生热量,就会延长生命。可我们没有吃食,随身的兜子里只有十袋白酒。在肚子饿得还在咕咕叫的时候喝白酒,我们俩也会像巴特尔和安道古一样醉死过去。
  我掏出手机,希望出现奇迹,可显示屏告诉我这里没有信号。我明知打不通,还是按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按下了呼叫键我多渴望跟家里的亲人说句话呀!哪怕是冻死在这里的结果不会改变。
  没有火取暖,没有吃食,没有手机信号无法求救,没有路告诉我们该怎么走出这原始森林,只有俩个可恨的、不省人事的醉鬼。难道真的就这样死了吗?!我又想起了桃花园里赵道长对我的寓言,可能真的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于是我想到了第二天,搜寻人员将我们冻硬的尸体扔到车上,就像猎人们在冬季将捕获的、冻硬的动物尸体扔到车上一样,发出咣的一声;我又想到,那时,我们尸体的面部表情肯定是笑的,曾听老人们说过,冻死的人,都是在笑;我知道,那是人将冻死之前,冷得龇牙裂嘴的样子。
  大半个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照耀着将死去的我们。
  看着没有一点热度的月亮,我想起了刚下车的时候,在走向森林的那一刻,我曾被月光吸引,无意间看了一眼明亮的月亮,那时的月亮就吊在我的右后方我猛然意识到我们有救了。我兴奋的叫过老索,激动地说,老索,老索,你听我说,我想起来了,刚才下车的时候我看过天上的月亮,那时候月亮在咱们的右后方,月亮是顺时针运动的,咱们的前进方向是步步奔右前方,然后再向右转才来到这的,现在,我们应该迎着月亮走,迎着月亮走肯定能找到那辆面包车。
  老索也兴奋了,说,从理论上讲应该是对的,可在大自然面前,在大山的原始森林里,这种理论上的东西能不能行得通还得看实践。
  我说,怎么实践?朝这个方向走就是实践。走,咱俩还是一人负责一个。
  老索把安道古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搂着他的腰;我也学着老索的样子架起了巴特尔。我跟老索搀扶着巴特尔和安道古,拖着沉重的步子,迎着希望能救命的月亮出发了。
  巴特尔越来越沉重。架着巴特尔没走上半个小时,我就眼发花,腿发软,浑身跟水洗过一样气喘嘘嘘了。我再次呼唤巴特尔,希望他能醒过来自己行走,可一切都是徒劳,他身体软得无法站立,只能死死的压着我。我实在走不动了,放下巴特尔坐在了地上。此时的老索也已坚持不住了,他放下安道古,蹲在那喘着粗气。
  天气越来越冷。肚子也越来越饿。没有东西吃就没有力气。没有东西吃就没有热量。没有力气没有热量的我们依然会被冻死。
  既然已经判定了能活着出去的方向,凭什么为了这俩个害了自己的醉鬼而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呢?!我突然产生了丢下这俩个醉鬼,跟老索抓紧时间逃离这死亡魔爪的想法。
  这个想法刚刚诞生,我的心脏又开始撞击我的喉咙,脸上一阵阵地发热。是兴奋?是喜悦?是害怕?还是什么?
  我长吁了一口气,冷静地想了一下,丢下他们就是争取了时间,活着走出去的可能性就变得非常之大。相反,如果带着他们就会拖延时间,死亡的可能性就会变得非常之大。
  丢下他们吗?
  于是我又设想,如果我们活着走出去了,巴特尔跟安道古冻死在了森林里,对乡政府和他们的家人就说走散了没人不信。可是转念一想,假如我跟老索真的活着出去了,而安道古和巴特尔真的冻死了,肯定我这一辈子都会感到良心不安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为产生这个想法而感到害臊。
  活就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一块。我大叫一声,老索,咱们再咬咬牙,为了我们都有活着的希望,背上他们,走!
  迎着月亮,我们走过了松林,我们穿越了塔头,我们涉过了灌木丛,我们看不到那辆面包车,我们走得精疲力竭
  是判断有误?是选错了方向?我们终于走不动了,老索倒下了,我的腿开始抽筋儿,就在我们瘫软在地上,感到无望的时候,远处,在胖胖的月亮正下方,有两束灯光一闪,那不就是我们乘坐的面包车的车灯吗?!我跟老索都哭了。
  我对着那个胖胖的、明亮的、救命的月亮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我终于明白了鄂温克萨满和鄂伦春萨满为什么要在他们的萨满服上钉上星星和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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