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雷雨》,渐渐生出一种对于《雷雨》的厌倦。我很讨厌它的结构,我觉出有些太像戏了。技巧上,我用的过分。仿佛我只顾贪婪地使用着那简陋的招数,不想胃里有点装不下,过后我每读一遍《雷雨》便有点要作呕的感觉。我很想平铺直叙地写点东西,想敲碎了我从前拾得那一点点浅薄的技巧,老老实实重新学一点较为深刻的。我记起几年前着了迷,沉醉于契诃夫深邃艰深的艺术里,一颗沉重的心怎样为他的戏感动着。读毕了《三姊妹》,我阖上眼,眼前展开那一幅秋天的忧郁,玛夏(Masha),哀林娜(Irina),阿尔加(Olga)那三个有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倚在一起,眼里浮起湿润的忧愁,静静地听着窗外远远奏着欢乐的进行曲,那充满了欢欣的生命的愉快的军乐渐远渐微,也消失在空虚里,静默中,仿佛年长的姐姐阿尔加喃喃地低述她们生活的悒郁,希望的渺茫,徒然地工作,徒然地生存着,我的眼渐为浮起的泪水模糊起来成了一片,再也抬不起头来。然而在这出伟大的戏里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穿插,走进走出,是活人,有灵魂的活人,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生展,却那样抓牢了我的魂魄,我几乎停住了气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围里。我想再拜一个伟大的老师,低首下气地做个低劣的学徒。也曾经发愤冒了几次险,照猫画虎也临摹几张丑恶的鬼影,但是这企图不但是个显然的失败,更使我忸怩不安的是自命学徒的我摹出那些奇形怪状的文章简直是污辱了这超卓的心灵。我举起火,一字不留地烧成灰烬。我安慰着自己,这样也好。即便写得出来,勉强得到半分神味,我们现在的观众是否肯看仍是问题。他们要故事,要穿插,要紧张的场面。这些在我烧掉了的几篇东西里是没有的。 不过我并没有完全抛弃这个念头,我想脱开了LaPiecebienfaite一类戏所笼罩的范围,试探一次新路,哪怕仅仅是一次呢。于是在我写《日出》的时候,我决心舍弃《雷雨》中所用的结构,不再集中于几个人身上。我想用片段的方法写起《日出》,用多少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如若中间有一点我们所谓的结构,那结构的联系正是那个基本观念,即第一段引文内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所谓结构的统一也就藏在这一句话里。《日出》希望献与观众的应是一个鲜血滴滴的印象,深深刻在人心里也应为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形态。因为挑选的题材比较庞大,用几件故事做线索,一两个人物为中心也自然比较烦难。无数的沙砾积成一座山丘,每粒沙都有同等造山的功绩。在《日出》里每个角色都应占有相等的轻重,合起来他们造成了印象的一致。这里正是用着所谓横断面的描写,尽可能的,减少些故事的起伏与夫起承转合的手法。墨守章法的人更要觉得平直板滞,然而,画虎不类反成狗,自己技术上的幼稚也不能辞其咎。 但我也应喊声冤枉,如果承认我所试用的写法,(自然,不深刻,不成熟,我应该告罪)我就有权利要求《日出》的第三幕还须保留在戏里。若认为小东西的一段故事和主要的动作没有多少关联而应割去,那么所谓的主要的动作在这出戏一直也并没有。这里,我想起一种用色点点成光影明亮的后期印象派图画,《日出》便是这类多少点子集成的一幅画面,果若《日出》有些微的生动,有一点社会的真实感,那应作为色点的小东西、翠喜、小顺子以及在那地狱里各色各样的人,同样地是构成这一点真实的因子。说是删去第三幕,全戏就变成一个独幕戏;说我为了把一篇独幕戏的材料凑成一个多幕戏,于是不得不插进一个本非必要的第三幕,这罪状加在我身上也似乎有点冤枉。我猜不出在第一、二、四幕里哪一段是绝对必要的,如若不是为了烘托《日出》里面一个主要的观念。为着剧景始终在旅馆的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内,删去第三幕就成一个独幕剧。独幕剧果作如是观,则《群鬼》,《娜拉》都应该称为独幕剧了,因为它们的剧景始终是在一个地方,这样看法,它们也都是独幕剧的材料,而被易卜生苦苦地硬将它们写成两篇多幕剧。我记得希腊悲剧多半是很完全的独幕剧,虽然占的演出时间并不短,如《阿加麦农》,《厄狄泼斯皇帝》,他们所用的剧中时间是连贯的,所以只要剧景在一个地方便可以作为一篇独幕剧来写。在《日出》的剧中时间分配,第二幕必与第一幕隔一当口,因为第一幕的黎明,正是那些鬼们要睡的时刻,陈白露、方达生、小东西等可以在破晓介绍出来,但把胡四、李石清和其他那许多到了晚上才活动起来的鬼们也陆续引出台前,那真是不可能的事情。再,那些砸夯的人们的歌,不应重复在两次天明日出的当口,令观众失了末尾那鲜明的印象,但打夯的歌若不早作介绍,冒失地在第四幕终了出声,观众自会觉得突然,于是为着日出这没有露面的主角,也不得不把第二幕放在傍晚。第四幕的时间的间隔更是必需的。多少事情,如潘月亭公债交易的起落,李石清擢为襄理,小东西久寻不见,胡四混成电影明星,方达生逐渐地转变,以及黄省三毒杀全家,自杀遇救后的疯狂,处处都必需经过适当的时间才显出这些片段故事的开展。这三幕清清楚楚地划成三个时间的段落。我不知道怎样割去第三幕后,全剧就要变成一篇独幕剧!剧景始终在旅馆的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内是事实,在这种横断面的描写剧本,抽去第三幕似乎也未尝不可,但是将这些需要不同时期才能开展的片段故事硬放入一段需用连续的剧中时间的独幕剧里,毕竟是很困难的。 话说远了,我说到《日出》里没有绝对的主要动作,也没有绝对主要的人物。顾八奶奶、胡四与张乔治之流是陪衬,陈白露与潘月亭又何尝不是陪衬呢?这些人物并没有什么主宾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凑在一处。他们互为宾主,交相陪衬,而共同烘托出一个主要的角色,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这是一个新的企图,但是我怕我的技术表达不出原意,因而又将读者引入布局紧凑,中心人物,主要动作,这一些观念里,于是毫釐之差,这出戏便在另一种观点下领得它应该受的处分。 这些天我常诧异《雷雨》和《日出》的遭遇,它们总是不得已地受着人们的肢解,以前因为戏本的冗长,《雷雨》被斫去了序曲和尾声,无头无尾,直挺挺一段躯干摆在人们眼前。现在似乎也因为累赘,为着翠喜这样的角色不易找或者也由于求布局紧凑的原故,《日出》的第三幕又得被删去的命运。这种挖心的办法,较之斩头截尾还令人难堪。我想这剧本纵或繁长无味,作戏人的守法似应先求理会,果若一味凭信自己的主见,不肯多体贴作者执笔时的苦心,便率尔删除,这确实是残忍的。 说老实话,《日出》里面的戏只有第三幕还略具形态。在那短短的35页里,我费的气力较多,时间较久。那里面的人我曾经面对面地混在一起,并且各人真是以人与人的关系,流着泪,掏出心窝子的话,叙述自己的身世。这里有说不尽的凄惨的故事,只恨没有一支Balzac的笔来记载下来。在这堆人类的渣滓里,我怀着无限的惊异,发现一颗金子似的心,那就是叫做翠喜的妇人。她有一副好心肠,同时染有在那地狱下生活各种坏习惯。她认为那些买卖的勾当是当然的,她老老实实地做她的营生,一分钱买一分货,即便在她那种生涯里,她也有她的公平。令人感动的是她那样狗似地效忠于她的老幼和无意中流露出来对那更无告者的温暖的关心。她没有希望,希望早死了。前途是一片惨澹,而为着家里那一群老小,她必须卖着自己的肉体,麻木地挨下去。她叹息着:人是贱骨头,什么苦都怕挨,到了还是得过,你能说一天不过么?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是这类可怜的动物最惨的悲剧。而落在地狱的小东西,如果活下去,也就成为人老珠黄不值钱的翠喜,正如现在的翠喜也有过小东西一样的青春。这两个人物我用来描述这人类渣滓的两个阶段,对那残酷境遇的两种反应。一个小,一个老;一个偷偷走上死的路,(看看报纸吧,随时可以发现这类的事情)一个如大多数的这类女人,不得已必须活下去。死了的死了,活着的多半要遭翠喜一样的命运,这群人我们不应忘掉,这是在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里最黑暗的一个角落,最需要阳光的。《日出》不演则已,演了,第三幕无论如何应该有。挖了它,等于挖去《日出》的心脏,任它惨亡。如若为着某种原因,必须肢解这个剧本,才能把一些罪恶暴露在观众面前,那么就斫掉其余的三幕吧,请演出的人们容许这帮可怜的动物在饱食暖衣,有余暇能看戏的先生们面前哀诉一下,使人们睁开自己昏瞆的眼,想想人把人逼到什么田地。我将致无限的敬意于那演翠喜的演员,我料想她会有圆熟的演技,丰厚的人生经验,和更深沉的同情,她必和我一样地不忍再把那些动物锁闭在黑暗里,才来担任这个困难角色。 情感上讲,第三幕确已最贴近我的心的。为着写这一段戏,我遭受了多少折磨,伤害,以至于侮辱。(我不是炫耀,我只是申述请不要删除第三幕的私衷。)我记得严冬的三九天,半夜里我在那一片荒凉的贫民区候着两个嗜吸毒品的龌龊乞丐,来教我唱数来宝。约好了,应许了给他们赏钱,大概赏钱许得过多了,他们猜疑我是侦缉队之流,他们没有来。我忍着刺骨的寒冷,瑟缩地踯躅到一种鸡毛店的地方找他们。似乎因为我访问得太殷勤,被一个有八分酒意罪犯模样的落魄英雄误会了,他蓦地动开手,那一次,我险些瞎了一只眼睛。我得了个好教训,我明白以后若再钻进这种地方,必须有人引路,不必冒这类无意义的险,于是我托人介绍,自己改头换面跑到土药店和黑三一类的人物讲交情,为一个朋友瞥见了,给我散布许多不利于我的无稽的谣言,弄得多少天我无法解释自己。为着这短短35页戏,我幸运地见到许多奇形怪状的人物,他们有的投我以惊异的眼色,有的报我以嘲笑,有的就率性辱骂我,把我推出门去。(我穿的是多么寒伧一件破旧的衣服!)这些回忆有的痛苦,有的可笑,我口袋里藏着铅笔和白纸,厚着脸皮,狠着性。一次一次地经验许多愉快的和不愉快的事实,一字一字地记下来,于是才躲到我那小屋子里,埋下头写那么一点点东西。我恨我没有本领把当时那些细微的感觉记载清楚,有时文字是怎样一件无用的工具。我希望我将来能用一种符号记下那些腔调。每一个音都带着强烈地方的情绪,清清楚楚地留在我的耳鼓里,那样充满了生命,有着活人的气息,而奇怪,放在文字里便似咽了气的生物,生生地窒闷死了。结果我知道这一幕戏里毛病一定很多,然而我应该承认没有一个毛病不是我经历过而写出来的。这里我苦痛地杀了我在《文季月刊》上刊登的第三幕的附言里那位供给我材料的大量的朋友,为着保全第三幕的生命,我只好出来自首了。 (《日出》,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1月初版) 赏析《日出》写于1935年,是曹禺继《雷雨》之后的又一力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日出》深刻暴露了大都市的罪恶生活,批判了损不足以奉有余的观念,鞭挞了资产阶级的荒淫无耻和自私残酷,描写了下层人物的悲惨命运,并且指出黑暗势力终将崩溃,光明一定会到来。 在《日出》跋中,曹禺申述了他写《日出》的情感上的造因和安排材料方法以及写《日出》时所遇到的事实上的困难。在所节选的这一部分内容里,曹禺对《日出》的结构、主题以及自己对第三幕的看法作了说明。 曹禺在《跋》中写到:写完《雷雨》,渐渐生出一种对于《雷雨》的厌倦。我很讨厌它的结构,我觉出有些‘太像戏’了。同时,也受了契诃夫戏剧的影响,曹禺想试探一次新路,开始尝试一种新的创作方法片段的方法。他说:我想用片段的方法写起《日出》,用多少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如若中间有一点我们所谓的‘结构’,那‘结构’的联系正是那个基本观念,即第一段引文内‘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所谓‘结构的统一’也就藏在这一句话里。这是曹禺的大胆创新,他不再追求那种场面、人物、时间过于集中的戏剧结构,而是采用像后期印象派用色点点成图画似的结构,截取一个社会横断面,展现一群人各自不同的性格和命运。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剧本是平直板滞,缺乏戏剧性的。曹禺说,他想用多少人生的零碎来阐明损不足以奉有余的观念,他希望《日出》献给观众的,深深刻在人们心里的是一个鲜血滴滴的印象,一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形态。他认为,无数的沙砾积成一座山丘,每粒沙都有同等造山的功绩。在《日出》里每个角色都应占有相等的轻重,合起来他们造成了印象的一致。全剧正是以损不足以奉有余这一观念为线索展开剧情的。那些零零散散的故事、形形色色的人物正是这条线索上的多少人生的零碎和造山的无数的沙砾,在作者巧妙地安排下,围绕全剧的主题,互为宾主,互相陪衬,回旋起伏,从上至下地显示了当时都市社会的真实面目,使剧作的结构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同时也形成了强烈的戏剧效果。在《日出》这种色点似的结构中,剧中的每一个人物都不属于或导向某一两个集中的矛盾冲突,他们都有自己独立存在的价值,他们紧紧围绕全剧的主题展示了一个社会的横断面,从而形成了结构的统一,这也正是曹禺试探一次新路的成功之处。 《日出》上演后,曾经有人认为第三幕是全剧的累赘,应该删去。曹禺在《跋》中对此申述了自己的看法,如果承认我所试用的写法,(自然,不深刻,不成熟,我应该告罪)我就有权利要求《日出》的第三幕还须保留在戏里。若以为小东西的一段故事和主要动作没有多少关联而应割去,那么所谓的‘主要的动作’在这出戏一直也并没有。首先,曹禺认为,第三幕是剧中时间分配的需要,因为,很多事情,如潘月亭公债交易的起落,方达生的逐渐转变等,处处都必需经过适当的时间才显出这些片断故事的开展。因而,第三幕在全剧的结构中是必不可少的。其次,《日出》是一幅作者用色点点成光影明亮的后期印象派图画,小东西、翠喜、小顺子等都是构成这幅图画的光亮的色点,他们和构成这幅图画的其他色点并没有什么主次之分,他们互为宾主,交相陪衬,而共同烘托出一个主要的角色,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这一幕戏直接描写了社会下层人民食不果腹,卖身卖命的不幸生涯,深刻地揭示了全剧的主题,在全剧的结构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而,曹禺说:挖了它,等于挖去《日出》的心脏,任它惨亡。 作者对《日出》结构、主题以及自己对第三幕的看法的说明,为导演和演员更好地把握剧本提供了有益的帮助,同时也有益于读者对《日出》进行更深层次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