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本书,是这样地编起来的 1932年8月5日,我得到霁野,静农,丛芜三个人署名的信,说漱园于8月1日晨5时半,病殁于北平同仁医院了,大家想搜集他的遗文,为他出一本纪念册,问我这里可还藏有他的信札没有。这真使我的心突然紧缩起来。因为,首先,我是希望着他能够痊愈的,虽然明知道他大约未必会好;其次,是我虽然明知道他未必会好,却有时竟没有想到,也许将他的来信统统毁掉了,那些伏在枕上,一字字写出来的信。 我的习惯,对于平常的信,是随复随毁的,但其中如果有些议论,有些故事,也往往留起来。直到近三年,我才大烧毁了两次。 五年前,国民党清党的时候,我在广州,常听到因为捕甲,从甲这里看见乙的信,于是捕乙,又从乙家搜得丙的信,于是连丙也捕去了,都不知道下落。古时候有牵牵连连的瓜蔓抄,我是知道的,但总以为这是古时候的事,直到事实给了我教训,我才分明省悟了做今人也和做古人一样难。然而我还是漫不经心,随随便便。待到1930年我签名于自由大同盟,浙江省党部呈请中央通缉堕落文人鲁迅等的时候,我在弃家出走之前,忽然心血来潮,将朋友给我的信都毁掉了。这并非为了消灭谋为不轨的痕迹,不过以为因通信而累及别人,是很无谓的,况且中国的衙门是谁都知道只要一碰着,就有多么的可怕。后来逃过了这一关,搬了寓,而信札又积起来,我又随随便便了,不料1931年1月,柔石被捕,在他的衣袋里搜出有我名字的东西来,因此听说就在找我。自然罗,我只得又弃家出走,但这回是心血潮得更加明白,当然先将所有信札完全烧掉了。 因为有过这样的两回事,所以一得到北平的来信,我就担心,怕大约未必有,但还是翻箱倒箧的寻了一通,果然无踪无影。朋友的信一封也没有,我们自己的信倒寻出来了,这也并非对于自己的东西特别看作宝贝,倒是因为那时时间很有限,而自己的信至多也不过蔓在自身上,因此放下了的。此后这些信又在枪炮的交叉火线下,躺了二三十天,也一点没有损失。其中虽然有些缺少,但恐怕是自己当时没有留心,早经遗失,并不是由于什么官灾兵燹的。 一个人如果一生没有遇到横祸,大家决不另眼相看,但若坐过牢监,到过战场,则即使他是一个万分平凡的人,人们也总看得特别一点。我们对于这些信,也正是这样。先前是一任他垫在箱子底下的,但现在一想起他曾经几乎要打官司,要遭炮火,就觉得他好像有些特别,有些可爱似的了。夏夜多蚊,不能静静的写字,我们便略照年月,将他编了起来,因地而分为3集,统名之曰《两地书》。 这是说:这一本书,在我们自己,一时是有意思的,但对于别人,却并不如此。其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文辞呢,我们都未曾研究过尺牍精华或书信作法,只是信笔写来,大背文律,活该进文章病院的居多。所讲的又不外乎学校风潮,本身情况,饭菜好坏,天气阴晴,而最坏的是我们当日居漫天幕中,幽明莫辨,讲自己的事倒没有什么,但一遇到推测天下大事,就不免胡涂得很,所以凡有欢欣鼓舞之词,从现在看起来,大抵成了梦呓了。如果定要恭维这一本书的特色,那么,我想,恐怕是因为他的平凡罢。这样平凡的东西,别人大概是不会有,即有也未必存留的,而我们不然,这就只好谓之也是一种特色。 然而奇怪的是竟又会有一个书店愿意来印这一本书。要印,印去就是,这倒仍然可以随随便便,不过因此也就要和读者相见了,却使我又得加上两点声明在这里,以免误解。其一,是:我现在是左翼作家联盟中之一人,看近来书籍的广告,大有凡作家一旦向左,则旧作也即飞升,连他孩子时代的啼哭也合于革命文学之概,不过我们的这书是不然的,其中并无革命气息。其二,常听得有人说,书信是最不掩饰,最显真面的文章,但我也并不,我无论给谁写信,最初,总是敷敷衍衍,口是心非的,即在这一本中,遇有较为紧要的地方,到后来也还是往往故意写得含胡些,因为我们所处,是在当地长官,邮局,校长,都可以随意检查信件的国度里。但自然,明白的话,是也不少的。 还有一点,是信中的人名,我将有几个改掉了,用意有好有坏,并不相同。此无他,或则怕别人见于我们的信里,于他有些不便,或则单为自己,省得又是什么听候开审之类的麻烦而已。 回想六七年来,环绕我们的风波也可谓不少了,在不断的挣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但我们紧咬了牙关,却也已经挣扎着生活了六七年。其间,含沙射影者都逐渐自己没入更黑暗的处所去了,而好意的朋友也已有两个不在人间,就是漱园和柔石。我们以这一本书为自己记念,并以感谢好意的朋友,并且留赠我们的孩子,给将来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其实大致是如此的。 1932年12月16日,鲁迅。 (《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赏析《两地书》是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集。1933年由上海春光书局初版。共收入鲁迅与许广平1925年3月至1929年6月间通信135封。分为北京(收1925年3月到7月间通信35封)、厦门广州(收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间通信78封)、北平上海(收1929年5月至6月间通信22封)三部分。它不仅对研究鲁迅及许广平的生活、思想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和意义,而且也是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独具特色的文集。 《两地书》的序言写于1932年12月16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着重介绍《两地书》选编的缘起;第二、三部分着重介绍《两地书》的特点和出版目的。 我们知道,《两地书》编选出版的1932年前后,正是国民党反革命文化围剿最惨酷的时期。他们捣毁文化机关,查禁进步书刊,秘密逮捕杀害进步作家,无所不用其极。白色恐怖十分严重。鲁迅全家也随时处于危险中,并几次离家逃难。如1930年他签名于自由大同盟,浙江省党部呈请中央通缉‘堕落文人鲁迅等’的时候,鲁迅只好弃家出逃避难一个月;1931年1月,柔石被捕,他又受到牵连,又因此弃家外出避难40多天;1932年一二八战争发生,他的住所临近战区,受到炮火威胁,又一次离家出逃。报纸、传闻也时有他被捕或遭难的消息。正是这些危难中,为了不使瓜蔓抄连累朋友,才有了把朋友来信大烧毁了两次之下策。在这样的时候,要将这尽管蔓在自身的书信编选出版,鲁迅不会不知道是极不合时宜的。然而,韦素园死后他想寻出一两封来信以答复朋友、告慰死者而不能的现实,却教训和提醒了他。他知道,这翻箱倒箧寻出来的,记录着他和许广平由师生、情人、夫妻挣扎着生活了六七年的信件,也不能保证它们不被毁掉。因为白色恐怖依然浓重,再次出逃随时可能,谁能保证到时不会再心血来潮呢?谁又能保证它们下次在枪炮的交叉火线下仍一点也没有损失呢?因此,保存它们的最好办法就是出版。这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旦随风散开,尽管仍会有践踏、毁灭,但终有一些会被保留下来。也只有这样,才能留赠给我们的孩子,给将来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这才是鲁迅的胆识和聪明。然而,这胆识和聪明中,却包含了多少无奈啊。当然,更包含着鲁迅对压迫者的极大愤怒。 序言第二部分是对《两地书》特点的介绍。鲁迅首先说它不同于一般情书,它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花呀月呀的佳句,在文辞上也只是信笔写来’;其次是内容上,所讲的不外乎学校风潮,本身情况,饭菜好坏,天气阴晴等琐事,一遇到推测天下大事,就不免胡涂得很。因此,本书的特色就是平凡。尤其特别声明其中并无革命气息,也不最显真面。鲁迅所言,有实有虚,有真有假,有的是自谦,也有为钻网而说的策略话。关于《两地书》不同于一般情书的话,鲁迅在1934年12月6日给肖军、肖红的信中也曾说过:《两地书》其实并不像所谓‘情书’,一者我们通信之初,实在没有关于后来的预料;二则年龄、境遇,都已倾向沉静,所以决不会显出什么热烈。这基本符合《两地书》的实际,除却北京部分通信之初,他们作为师生而外,就是在恋人阶段及婚后鲁迅入京探母第一次分别的通信中,也没有卿卿我我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这的确不同于当时流行的像《情书一束》之类,有的读者读得痛哭流涕,有的放在抽屉里来当写情书给爱人时的参考。(见章衣萍1925年《跋amp;lt;情书一束amp;gt;》)但《两地书》却是别具一格的情书。因为它不是文学家虚构的书信体文学作品,而是两个真正的情人之间的通信。同时,两个情人对爱情的交流与欢愉的表达,在通信中多是含而不露,或是以欲亲反疏的曲笔,这就使情在集中实有似无。一封封通信,谈的却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社会生活,广泛涉及了诸如政治、社会、教育、伦理、人生等天下大事,也绝非如鲁迅所说胡涂得很。这就使情书具有了丰富的社会内容和意义,并且这一切写来都自然而然,二人共同赋予了这些通信以含蓄、委婉、朴素的风格。这样平凡的东西确实别人不可能有。因此《两地书》出版不久,一篇署名庸人的文章评论说:两年前,在上海滩上看见了一部什么情书集,我揭开看了半页,肉麻了3天,于是以后便怕听‘情书’两个字。可是《两地书》给我一种印象,则适与两年前那部甚么情书集完全相反。我们从《两地书》里面看见了两个清楚刚强的性格,同时又连带地对于当时那个社会,那个时代,有了再度的认识。自此以后,我觉得情书集也很可以看。(见1933年9月13日《大晚报读〈昨夜〉》)这是对《两地书》较早,也是很中肯的评价。lt;!情书一束gt; 序文最后一部分说明《两地书》出版之目的。鲁迅生活在中国社会新旧交替的时代,本来曾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他准备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四千年的旧账。然而,他和许广平在反封建的学潮中相知,在互相理解支持的战斗中结为夫妻。这就使他们为这爱情和婚姻承受了历史性的压迫。旧观念不容,伪善者不容,论敌小人别有用心。这本来属于私事,社会上却要掀起风波,爱情竟然要咬紧了牙关来坚守抗争,在不断挣扎中生活。这是怎样的社会啊!鲁迅出版《两地书》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这个社会对人们正当爱情婚姻的干预和压迫,使人们认识其黑暗和丑恶。留赠给我们的孩子的目的,不仅是希望他们不再遭受这一切,也希望他们不再成为正当爱情婚姻的干预、压迫者。另外一个目的是用我们所经历的真相为未来社会进步提供一种活生生的参照。这便是《两地书》在当时和现在及将来都具有重要社会意义和价值之所在。 本序文从编选《两地书》缘起谈起,继而谈了该书的特点及出版目的。行文从容、真率、平静。然而本文也如他的其他文章,于从容中给反动派以旁敲侧击,于真率中给丑恶者以辛辣的讽刺,于平静中显示出匕首的犀利,读来令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