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五我看宗教信仰疯癫女人为什么可

　　一个患癫狂症的女人被牵到长老面前。她一看到长老，就高声尖叫，嗓子哽咽着，全身颤抖，就像临产时的惊厥症一样。长老将自己的肩带放在她头上，祈祷了几句，她就安静下来，不再出声。我很小的时候，在乡村和修道院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患癫狂症的女人。有人带她们去教堂做晚间祷告时，她们高声尖叫，或像狗一样叫着，整个教堂都能听见；然而一旦圣餐拿出来了，她们被引到圣餐跟前时，这种癫狂就消除了，她们长时间处于安静状态。当时我感到十分惊讶，于是去问别人，而有些地主和教我的老师告诉我，这些女人都是假装癫狂，她们不愿意做事，所以才装疯卖傻，只要严厉地惩罚她们，就可以把她们的假毛病治好。他们还列举了各种笑话作为例证。但以后我从专业医生那里了解到，这根本不是什么假装生病，而是一种妇女（特别是俄罗斯妇女）常犯的可怕疾病，它表明了我国农村妇女的生活有多么悲惨。这种病的原因是，妇女在生孩子时未能得到医生的帮助，处于不正常的分娩状态，产后立即去干重活所致；还有的是由于长期处于忧郁状态或者挨打受骂；等等。总之，其中有些妇女由于其性格特点，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默默承受，于是发作起来，成了这样的病状。这些癫狂的妇女只有被引到圣餐前，才会突然痊愈，有人说这是假的，是那些教士玩的把戏，但我以为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无论是牵引病人前去的农妇还是病人自己，都坚信这一点：附在病人身上的恶魔在病人去领圣餐的时候，是绝对扛不住上帝的压力的。因此，在这去领圣餐的一刹那，这个神经质的不正常的女人身上一定会发生某种震撼，这种震撼是由于期待治愈的奇迹发生而产生的，结果奇迹真的发生了，尽管时间很短。同样的，现在长老刚把肩带放在病人头上，奇迹也就出现了。
　　许多挤在长老身边的女人看到这一奇迹，都激动得流出了眼泪，还有一些人跑过来吻他的衣角。人们一边哭泣一边赞叹着。长老向大家祝福，同一些人谈话。他认识这个患癫狂症的女人，是被人从离修道院不太远的一个村子领来的，以前也被人领来过。但这次看来她身体十分瘦弱，脸色发黑，却不是太阳晒的。她跪在那里，两眼发直，神情有些迷乱。她摇晃着头，一只手托着脸颊，拉着拖腔说话，像是在哀哭：我是从远处来的，老爸爸，远处来的，离这里300里，是远处来的，神父啊，是远处来的。在普通老百姓那里，往往有两种形式的忧伤，一种是默默承受，不言不语，深藏于心；另一种则难以忍受，一旦发作，就不禁哀哀地号哭起来，女人们更是这样。这种忧伤跟沉默不语的那种不同，它的发泄并不能减轻痛苦，只是更加撕心裂肺，不断地刺激自己已有的伤口。
　　长老看着这女人，问她：你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吗？
　　女人回答：神父，我们住在城里，虽然干农活，却住在城里。神父，我是特意来看你的。老爸爸，我总是听人说起你。我安葬了小儿子就出来了，去了3个修道院礼拜上帝。人们对我说，‘娜塔莎，去他那儿吧。’也就是说，亲爱的，来你这儿。于是我就来了。昨晚住了一宿，今天就来了。
　　你干嘛哭呢？
　　老爸爸，我舍不得小儿子啊，他快3岁了，只差两个月就3岁了。神父，我想儿子想得太苦了，实在太苦了。我跟尼基塔生了4个孩子，但都没有留住，都没有留住，都没有。前面3个我埋掉了，心里还没什么，这最后一个却让我总忘不了，好像他就站在我跟前没有离开似的。我的心都碎了。只要看到他的小外套、小衬衣、小靴子，我就要痛哭一场。我对丈夫尼基塔说，你让我去礼拜上帝吧。神父，他是赶马车的，我们不是穷人，马和车都是自己的，但现在我们要钱有什么用？只要我不在家，我的尼基塔就开始喝酒，这是肯定的，以前也是这样，只要我不在他身边，他就往下出溜了。现在我根本就不去想他。我已经离家3个月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去想。现在我跟他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呢？我跟他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完了。现在我不想看到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财产，我什么都不想看见。
　　长老说：小母亲，我给你说，一位古代伟大的圣徒，一次在教堂里看到一个跟你一样哭泣的母亲，她也是哭自己的孩子，哭自己的独生子，她的孩子也是被上帝召唤去了。圣徒对她说：‘也许你不知道，这些孩子在上帝那里胆子是很大的，他们对上帝说，主啊，你刚刚给了我们生命，很快又把它收回来了。他们恳求上帝继续给予生命，于是上帝让他们当了天使。因此，你不要哭泣，而要高兴。你的小儿子现在已经是上帝的一个天使了。’这就是古代圣徒对一个哭儿子的女人说的话。他是一个伟大的圣徒，不可能对她说谎的。小母亲，你的儿子也一定站在上帝面前，成了他的天使，并欢欣地为你祈祷。因此，你不要哭泣，要高兴才是。
　　这个女人手托着脸颊，低垂着眼睛，听长老说话。听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尼基塔也这样安慰我，跟你说的一样。他说：‘你这个傻女人哭什么，我们的小儿子现在成了天使，正在上帝身旁唱歌呢。’他这样说的时候，自己也哭了起来。我说：‘尼基塔，我知道他在上帝那儿，不然他会在哪里呢？不过现在他就在我们这里，就在我们跟前，就像以前那样坐在那里。’哪怕让我再看他一眼也是好的，只看他一眼，看看他是怎样在院子里玩，听听他娇声娇气地喊：‘妈妈，你在哪里？’哪怕只让我再听一次他怎样在房间里走路，听听他小腿腿走路噔噔噔的声音也是好的。我总是记得他跑到我跟前又喊又笑的样子。只要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就可以辨认出来。但现在他不在了，老爸爸，他不在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这是他的小腰带，他却不在了，我永远看不到他，永远听不见他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根男孩的线织小腰带，刚刚看了一眼，就抽噎得浑身颤动，她用手蒙着眼睛，泪水象突然奔涌的泉水那样从指缝中流出来。
　　长老说：你尽量地哭吧，不要安慰自己，不要安慰，只是在哭的时候一定要想到，你的儿子已经是上帝的天使，他在那里看着你，看着你的眼泪，并且欣喜地指给上帝看。你会长时间地流着眼泪，这是慈祥母亲伟大的眼泪，它最后会转化为平静的欣喜，悲伤的眼泪会转化为平静下来的感动的眼泪，它能够净化灵魂，让人从罪恶中获得拯救。在作安息祈祷时，我会提到你的孩子，他叫什么？
　　老爸爸，他叫阿列克塞。
　　好名字，是按照上帝的人阿列克塞的名字起的吗？
　　是的，是上帝的人，上帝的人阿列克塞！
　　多好的一位圣徒！小母亲，我要提到的，我要在祈祷中提到你的悲伤，要祈祷你的丈夫身体健康。你离开他是一种罪过。你应该回到丈夫那里，去照顾他。你的儿子在天上看到你抛弃了他的父亲，一定会为你痛哭，你让他不得安宁。他是活的，他还活着，因为灵魂不会死灭。他不你的房子里，但他就在你们身边，只是你们看不见他而已。既然现在你恨自己的家，他就不会再去你们家了。既然你和丈夫不在一起，他回到家去找谁呢？你现在梦见他感到痛苦，而将来他会给你带来甜蜜的梦。小母亲，回到住房那里去吧，现在就去。
　　我的亲人，我现在就回去，按照你的话回家去。你完全摸透了我的心。尼基塔，我的尼基塔，等着我吧，我来了！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又哭了起来。
　　卡拉马佐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