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老兵和一个博士十六

　　小河离村庄不远，野外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通过两岸倾斜的河坡可断定出河道的大致位置，河道里全是积雪，看不到河水。河道上的积雪和南、北河坡上的雪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凹字河床，岸边几株柳树的丫枝上都裹着层雪衣，真如玉树琼枝一般。河对岸是平坦的农田，也被雪被覆盖着。
　　两人站在两桥之间的河段上，东边的水泥桥又高又大，桥身、拱洞赫然在目；而西边的古小石桥则被雪盖住了，看不到它的真面目，连桥洞都显示不出来了，更别说桥墩上雕刻的龙头、龙尾了，只能看出雪下桥的大概轮廓，也不甚分明，仿佛是是河道上的一堆雪。
　　于风亭既失望又不满足，这古石桥被吴自胜描述的那么美丽，不仔细欣赏一番岂不遗憾，想到这里，就想走过去看个明白，吴自胜止住了她，说弄不清楚雪下的地形乱走，搞不好会滑下去的。
　　于风亭还想到小石桥上走走，吴自胜也不让，怕她一脚踩空掉下桥去。
　　于风亭不服气，吴自胜就告诉她说：
　　别逞能，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有一年夏天发洪水，大水把小石桥全淹住了。过河到对岸田地劳动的人们只好走东边的大桥，有一个住在小石桥附近的年轻人，看洪水漫过小石桥面也不过一尺左右，站在河岸依稀可辨认出水下的桥身，就偷懒不想绕路，壮着胆子趟水从桥面上过河。没想到桥上水静静流淌时尚能辨认出水下的桥身，人一下水，水波荡漾，水下的桥身也跟着晃荡起来，那人一脚踏空，眨眼间就没入深水中，险些丧命
　　于风亭闻听，吃了一吓，只好作罢，嘴里却不依不饶的说：这次不让我看也行，你必须答应我下次再带我来。
　　这就是于风亭，顽皮起来令人头痛不已，温顺起来又让人疼爱有加。吴自胜欣慰之中，痛快的答应了，并慷慨许诺：行，其实外婆的村庄前也有一条河，更好玩，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带你去那里玩。
　　真的！于风亭惊喜的叫起来，快说说，那条河怎么个好玩？
　　这条河是泥河，外婆家的那条河是沙河。那条河的河床全是沙子和鹅卵石，河水里不仅有鱼、有虾，还有数不尽的河蚌，逮不完的螃蟹。夏季的时候河面有十多米宽，你可以游泳、钓鱼；到了冬天枯水季节，河水缩至河床中间只剩三四米宽，在河水和两岸之间就露出了两条三米多宽的由鹅卵石和沙子组成的干干净净的河滩。深冬时候，河面结了冰，你就可以在上面滑冰，打陀螺
　　有一年冬天，天气特别的冷，河水全被冻住了，长长的冰带如同一块硕大的玻璃镜面，多日不开化。村里的孩子们就天天到河道上玩，那时农村的孩子都穿棉袄、棉裤，即使不小心摔倒了也感觉不到痛，反而开心大笑。我们玩的忘了冷、忘了饿、忘了时间，直到村边传来大人们喊我们回去吃饭时发出的不耐烦的喝骂声。
　　有一天下午，我们正玩的高兴，就听‘咔嚓’一声原来有人踩到了薄冰层上，冰层塌了个脸盆大小的窟窿，人也掉进冰窟窿里去了。
　　我们惊叫着跑过去救人，没想到那个孩子竟然从冰窟窿里站了起来，身上竟然没有湿水，他看到我们，兴奋的大叫：河底没水了。
　　原来上流的水因结冰断流了，河底和冰面之间就形成了一尺多高的长长空洞。
　　人们先是围着冰窟窿看着干涸的河底瞧稀奇，忽听到有人喊：我们玩钻地道吧！于是人们一个个心有灵犀似的、不约而同的找来石块在河冰面上凿了几个窟窿，争先恐后的钻了进去，沿着干涸、洁净的河底爬行。于是我们这帮孩子就如同春日里草地上三窟的狡兔，从一个洞口钻进去，不一会儿又从另一个洞口露出头来，彼此摇摇脑袋，哈哈一笑，又缩回去不见了踪影。就这样，我们一直玩到天昏地暗是才一个个钻出来，互相一望彼此都傻了眼，河面上的冰平滑如镜，我们天真的以为冰层下的另一面也会是平整的，谁知冰层的另一面竟是凹凸着的，还有冰层受阳光照射在下面融化、滴水、再冻结而形成的乳状冰钉，就是这些乳状的冰钉把我们的棉衣划破了，在冰层下面时看不到，等爬上来后发现时已经晚了。衣布破了还不算，破口处的棉花也翻露了出来，白白的、饭店的幌子一样惹人注目。为此，那天参加钻冰洞的孩子回家后都被各自家的大人揍了一顿。
　　你们玩的那么有趣，这顿揍挨得真值呀！于风亭摇头赞叹不已。
　　吴自胜望着于风亭不胜向往的神情，禁不住暗暗叹息，就想对她说：露馅了吧，你到底还是个孩子！可看她天真、纯洁的样子，就忍住没说出口。
　　于风亭又问：那年儿你多大？
　　十来岁吧。
　　于风亭想了想，说：你一直把我当作亲妹妹，是吧？
　　是啊，怎么啦？
　　如果我是你的亲妹妹，那时我也就是三岁左右吧，你会带着我钻冰洞玩吗？
　　吴自胜笑了：会的，付多宝就有个小妹子，他天天宝贝似得带着她玩。
　　于风亭闻听拉住吴自胜的手高兴的跳了起来，旋即又感叹说：可惜这只能是个假设，我小时候，每逢下大雪，爸妈只会带我去公园里或广场上玩，哪象你们那样有趣呢？
　　于风亭的率真也让吴自胜不胜惆怅，他从小孤单，如果能象付多宝一样有个天真无邪的小妹妹宝贝着，那该是多么开心的事啊！他是真的把于风亭当妹妹看待，而于风亭可不仅仅只是要做他妹妹的。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看到她不开心的。就笑着说：其实美无处不在，就看你如何去发现、如何去理解了。八仙过海中的铁拐李、《红楼梦》中的林黛玉都是美的；一个是缺陷美，一个是病态美。所以，人们不会因为铁拐李是跛足而减少对他的喜爱；多情种子贾宝玉就是为林黛玉弱不禁风的体态着迷。完美，可以追求，却不能苛求。‘新月恨其易沉，残月恨其迟上’。太过苛求无缺的完美，是狭隘的，那就偏离了美的本质。就说今天吧，你无法看清小石桥的真面目，也不可能去外婆家的沙河上捡贝壳、滑冰，但眼前一望无际的白雪世界洁净无尘，同样会使你心旷神怡、难以忘怀的。
　　吴自胜宽慰的话语打消了于风亭自怨自艾的惆怅情怀，就老老实实的跟着吴自胜站在岸边欣赏四周雪景，没有看到小石桥的真面目，固然有些遗憾，但她自幼生长在城市，眼前空旷无垠的皑皑世界还是让她浮想联翩。她感慨的说：此景此情真不知如何形容，古书上记载‘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这个‘皎’字，圣洁、简练、形象，省了人多少气力。
　　吴自胜赞同的说：这个‘皎’字，的确有很强的美感，在此之前就有人使用过，《诗经》中的《月出》一篇，第一句就是‘月出皎兮’
　　刚念出第一句，吴自胜忽然想到《月出》是一首情诗，就住口不语了。
　　于风亭察觉到了，冲他一笑，问：怎么不往下说了？
　　吴自胜笑而不答。
　　于风亭也不再追问，转过脸将目光越过河道向远处望去，苍茫的雪原上依然没有人迹，迷蒙的天空中也看不到鸟的身影。新年的早晨，因为大雪的缘故静谧而孤寂。
　　因雪想高士于风亭忽发感慨，一字一句的念道。
　　吴自胜正觉得有些沉闷要说话，就不暇思索的顺口接着话头说：因花想美人
　　话儿一出口，于风亭就回首嫣然一笑。
　　吴自胜马上意识到自己上了于风亭的套，就急忙忙的往下说：‘因酒象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吴自胜急促、窘迫的样子，于风亭又好气又好笑。
　　吴自胜平时极其自信，但在于风亭面前往往显得才短智拙、应顾不暇，这也许就像林黛玉说贾宝玉的话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与其要费劲的去被动防范，倒不如主动讨饶的好，想到这里，吴自胜笑着说：没有你这样做妹妹的，我的前面已经有条河道了，你就别再把我往沟里带了。
　　于风亭咯咯笑了起来。
　　吴自胜趁机转换话题说：说到‘得意诗文’，你注意了没有，历代古文中，凡是咏雪的诗词里常常会出现梅花；而赞美梅花的歌赋里又会常常看到雪。今天的雪景虽好，却无梅花‘俏’。
　　于风亭闻听，忽然拔腿向河坡下跑去，吴自胜忙喊当心，她早已在一株柳树前站定，转过身，面向吴自胜，满脸的春风，火焰一样轻盈的身躯映衬着银装素裹的袅娜柳枝，别有一番动人的韵味。她伸开双臂，冲吴自胜喊道：喂，你看我象梅花吗？
　　吴自胜知道柳树离河水很近，河道里又挤满了雪，看不到河水，怕于风亭不小心滑到河里，也忙忙跟着跑了过去，他冲到于风亭身边，拉住她的手往上走，边走边笑着说：说真的，你才穿着这身红棉衣从西屋出来时，看到你的第一眼就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外婆教我的一首儿歌。
　　一定很好听，快念出来给我听。
　　好，你听着，是这样说的‘小枣树儿，弯弯枝儿，上面爬个小闺女，搽油抹粉，红嘟嘟的小嘴’。
　　于风亭哈哈笑着，扑到吴自胜面前，捶着他宽阔的胸膛，口里说：叫你胡说。
　　我没胡说，这歌儿就是这么代代传下来的。
　　那你不要梅花了？
　　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啊！
　　吴自胜不胜其情的感叹说：‘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
　　于风亭心潮起伏，她知道吴自胜也喜欢她，只是因为他坚持自己的操守，不敢接受而已。其实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博学而不迂腐，庄重而富于情趣。不表露，那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使他心仪的姑娘而已。可惜文芳也未必领悟他，否则他们也不会分手了。鱼玄机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文芳也是有文化的女孩，不会不懂得。吴自胜能向她说出此番话，已经不容易了，她也知足了，就不愿再逼他，免得打破这温馨的气氛，且和眼前敬爱的人一起默默享受这分外妖娆的无边雪景之美吧！
　　吴自胜、于风亭在河岸上赏雪，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身后的村边也有一个人在激动的偷窥着他俩。
　　这人是村中的一个放羊老汉，一大早，他被圈中饿羊连续不断的咩咩叫声吵得心烦，又不愿过早动用储备的干草，就一人到村外、想看看有没有可供放牧的地方。他也知道大雪已经覆盖了一切，但昨夜的狂风又使他抱一线希望，风向低处走，也许河道里有被大风刮开的干草地。没想到昨晚的风大，雪更大，河道里的雪比其它地方更多、更厚。老人失望之余，刚要转身回家，忽然发现河岸雪地里银光闪烁，变幻游移的光晕里有一青一红两个人影在嬉戏、玩耍。他吓了一跳，暗自嘀咕：这大清早，河边雪地里怎么会有人，莫不是自己遇上仙人了！
　　在乡下的老人的群体里，一直从上辈人那里承传着世上凡人有幸和天上神仙、山间精怪相遇的神奇传说。有时，神仙们在天上闷了，也会偷偷下凡到人间游览美景，因为这行为有违仙规，他们都很谨慎，不愿被发现，一有动静，他们就会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所以，如果你有幸遇上了，千万不要惊动他们或者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准仙人玩高兴了，就会给你指点迷津，或者送你宝物什么的，那你可就一生受用不尽了。放羊老人对此深信不疑并且深知其中玄妙。他屏住呼吸，远远的躲在一棵大树后偷偷观看。
　　仙人一般洒脱的吴自胜和于风亭对身后的偷窥者一无所知，他们还以为眼前天堂般的圣洁世界还仅属于他们俩人的呢。彼此深深的陶醉在进入仙境般的愉悦中。直到身后的村庄里传来噼里啪啦的迎接新年的鞭炮声、雄鸡的啼鸣声、发自深巷中的略显沉闷的犬吠声。
　　于风亭回首凝望，白茫茫的雪原仍无人迹，只有伏象般的村庄上空几柱青烟在缭绕、升腾。她不胜企羡的说：‘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陶渊明真有生活！
　　吴自胜虽说是在这里长大的，但这么大的雪景也是很少见到的。也不禁赞叹说：是啊！‘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走吧，时间不早了，妈妈该做好了饭在等着我们呢。
　　吴自胜拉着于风亭往回走，通过放羊老人藏身的大桐树，一直向村里走去。一直看着他俩融入白雪覆盖的村庄里不见了身影，放羊老人才从树后转出身来，望着吴自胜、于风亭的消失的方向，感叹着说：原来是吴老九的儿子回来了，吴老九养了个好儿子，如今又招来了个俊媳妇，这家人想不兴旺都难啊！
　　放羊老人无限留恋的又回头向吴自胜、于风亭曾经驻足的河岸望去，那一尘不染的雪地上、那冰雕玉琢的柳树前，那对年轻的生命似乎还在，他们充满生机的矫健身影在雪地上轻灵的旋动，脚下的积雪碎玉般溅起，云雾一般飘荡在他们周围，就如传说中腾云驾雾的仙人一般。仿佛就是曹子建说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神。
　　老人小时后曾上过几年私塾，然而时过境迁，除《百家姓》、《千字文》还略有印象外，其它的诗词文章大都又还给了先生，但面对此情此景、高青丘的一首梅花诗却极其清晰的浮现脑海：
　　云雾为屏雪作宫，尘埃无路可能通。春风未动枝先觉，夜月初来树欲空。
　　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住山中。寂寥此地君休怨，回首名园尽荆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