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隐瞒下去

　　一缕凌乱的长发遮挡了女人娇好的面容，此刻，一向注重仪表形象完美的女人和其他重患一样，情绪始终处于如出一辙的低迷颓废状态。一纸诊断的魔爪谁也逃脱不掉，这不足为奇，甚至是顺理成章。而奇的是，凡是从女人身边走过的同病相怜者无一例外地把疑惑的目光聚焦到她手上。原来女人坐在长凳上在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撕扯一张纸片，动作轻盈、舒缓，甚至有点优美。她过激地以为撕碎诊断书，等同于阻断病魔入侵之路。洇湿的纸片随同纷纷滚落的泪珠煞有介事地渲染一种在医院司空见惯的气氛。有一片居然恋恋不舍地贴附在她并不时髦的皮鞋上。这时，思绪翻滚的女人自然想了许多：体弱多病的丈夫、少不更事的孩子包括卧病在床的婆婆，全都在她眼前放电影般一一掠过。她渴望竭尽全力握住他们温暖的手，可终是徒然无望，虚弱的她感觉自己连握住一张薄纸的力量都没有。
　　悲恸中的女人不知怎么走回昏暗的出租屋，鞋子也没有脱，就傻傻地在床上僵坐一下午，像一尊被掏空心肝肺的标本。凝涩的空气中包裹挥之不去的重重焦虑，这种焦虑势如破竹，奔流不息，使她陷入生命旅程中史无前例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恐怖氛围，浑身瘫软成一团泥猛地，她一下子挺直腰身，整个人似乎要跳跃起来，是剧烈刺痛的乳房在霸道地抗议主人忽略它的存在，狂暴地要给点颜色看看。片刻，女人仅微微蹙眉后又毫无表情，可接二连三的疼痛不得不使她重新回归现实：自己是个病人，是个乳腺癌患者，到目前她还真真切切地活着。在此之前，她的身体无任何异样，强悍的生命释放出的热情如同路边野火烧不尽的荒草生生不息。男人看她马不停蹄忙里忙外，心疼地说，你是铁打的？什么时候能歇一会儿？女人满脸灿烂地说，歇着能行吗？我们从老家出来就是为了赚钱，供儿子上学，给老人看病，不忙活哪有钱花？而这时的男人就用粗糙的大手在她胸前坏坏的摸上一把，于是欢快的笑声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恒久回荡。
　　幸福时光像流星一样划过，女人拼命地翻找记忆中曾经那么多的美好。想着，痛着，哭着，望着，不知不觉天黑了。男人吃力地提着半桶油漆满心欢喜推开房门，原以为会看到这样温馨一幕：女人一边哼着百听不厌的东北二人转，一边手指不停地翻飞编织毛衣。女人编织毛衣的手艺在这条街数一数二。毛衣样式新潮、时尚，色彩搭配大胆，独领风骚，所以有不少爱美女孩慕名而来。猎奇的她们不在乎钱多少，只要达到独树一帜的审美效果。而女人不像其他招揽生意的人，总是喋喋不休地推销。通常她将事先织好的样品默默地穿在身上，恰到好处展现女人精致、玲珑的曲线美，使那些眼光挑剔的女孩先是哑口无言，再是目瞪口呆，最后是啧啧称赞，保准织了一件又一件。
　　女人的漂亮和聪慧是男人在老乡面前最值得吹嘘的亮点。没结婚那会儿，男人就看中她心灵手巧，是个过日子好手。结婚后男人先是自己像一片树叶在各个城市飘来飘去，四处打工，维持生计。等孩子大一些，捉襟见肘的生活迫使女人与男人一起背井离乡混迹于城里。他们是一群每天第一个迎接太阳的劳动者，他们出售廉价的劳动力，挥洒心酸的汗水，收获微乎其微的价值所得。尽管如此，他们心理满足，性情乐观。女人身轻如燕的影子徜徉在男人爱的视线里，男人很少见女人安静地坐在床上，而且面色苍白，神色凄恻。男人慌了，咣当一下撇远半桶油漆，急问，怎么了？不舒服？女人本想把病情如实告诉男人，把她承受不住的思想重荷向他释放，可一过之间，她就改变主意。因为她知道，男人身体也不好，还严重失眠。马上，女人勉强露出笑意，轻轻挡住男人伸向她额头的手，淡淡地说，别大惊小怪的，我有点想孩子了。说完这话，女人扭过身子，低头垂目，假装收拾床铺。她惊叹自己，究竟是什么魔力使万念俱灰的情绪在见了男人时，转眼间化解为若无其事？并且把谎撒得天衣无缝。难道这就是爱的力量？
　　夜已深浓，男人吃了一片安定片，沉沉睡去。女人小心翼翼躺下，时而微微蹙眉，时而毫无表情，一呼一吸，证明真身存在。她不敢翻身，怕惊扰好不容易入睡的丈夫。恬淡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满房间，女人溢出的点点泪光，令宁静的夜晚烦躁起来。女人还年轻，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她不相信诊断是真的。可医生说你自己选择，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治疗？两种方案各有利弊。前者能保住乳房完整无缺，但是病情并不缓解；后者是切除一侧乳房，可以延长生命女人暗中抹一下眼泪，然后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胸部。做为女人，切除乳房意味什么？勿庸置疑，她将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是一个走在大街上不敢挺胸昂首的女人，是一个心理、生理都突变的女人，是一个让男人感到恐怖的女人。想来想去，整整一夜，女人无眠。
　　第二天，男人迎着太阳的光芒，早早出去了，他要在月底前把承揽油漆的活计做完。因为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更何况他们早商量好了，今年回家过年，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女人收拾完屋子，看着摊在床上没织完的毛衣，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反反复复地拿与放之间，就感到乳房痛得加剧，牵扯后背放射般的疼。有时候疼痛犹如镇静剂，会使濒临麻木的思维驱向清醒和冷静。女人在这种情境驱使下，突然有种冲动和欲望，很想做点什么。准确说想做与病情有关的事情。她快速走到衣架前站定，细心挑选一件她最满意的毛衣样品，缓缓套在身上，对着镜子，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欣赏自己美丽翎毛。女人简直不敢相信，镜中另一个女人无可挑剔的身姿使她大为吃惊，一丝油然而生的喜悦绽上眉梢，但惊诧过后是折磨人的喜忧掺杂萦绕心头。难道美丽注定与短暂相随吗？难道在病魔面前不会有奇迹出现吗？女人无所适从的目光望着镜子上方的时钟，期翼时间为美丽驻足，为生命亮起绿灯，让花儿一样的美丽远离死亡。时钟是古老的样式，是房东舍弃不要送给他们的。随着钟摆不紧不慢的摆动，女人投向时钟散淡的目光聚拢为如火如炬。她发现了什么？很快，她伸手打开老钟的门框，钟摆下边摆放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她屏息敛气展开纸片，上面赫然写着：肝癌晚期。纸片背面隐约有一行大字，女人颤抖双手翻过来看：病魔并不可怕，可怕是被它吓倒，我要活下去，活下去真好，活下去她才不会孤单是男人的笔迹，苍劲、有力。女人知道那个她就是自己，女人感到天在眩，地在转。原来男人一直隐瞒自己的病情。
　　女人已明确目标，下一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不会让泪水泛滥成灾，不会时时怨天尤人，不会永远一败涂地。女人拿起毛衣，迎向窗外柔媚的阳光坚强地露出笑脸。她准备一直这样隐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