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送年华如羽芭蕉篇

　　你也许是个好人。
　　我最后举杯讲道。
　　是吗？
　　芭蕉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她挑眉轻笑的模样，略显病态和妩媚。
　　但无论如何，从事佛跳墙这行当都说不过去！与一群流氓为伍的女人，又会好到哪儿去？喝了点酒，我的胆色逐渐上来了，便越发口出恶言。
　　我说过，随你怎么想，我并没有奢望得到任何人的原谅。
　　心平气和聊天的氛围到此结束，芭蕉姐怒气冲冲的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开，我叫住了她，但并不是为了道歉，又想一走了之？麻烦把帐结了。
　　她犹豫了片刻，看得出来，虽然很愤怒，但她仍然分得清是与非。还好，我想，证明你并非无药可救。芭蕉姐到底还是付了帐，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负气离去。
　　明明最应该怒火中烧的是我
　　盯着女人离开的背影，我摸了摸伤口，默默说了句有的没得。
　　下午的时候，我找回自行车，准备离开这座小镇。既然是旅行，遇见的就不止是风景，还有人心。我想，我应该豁达些，管他那么多，我只是个局外人，大可袖手旁观。兴致来了掺和一脚，兴致败了又不必深陷其中，扭头离去就是，潇洒自如，人生追求莫过于这四个字。
　　推着车，我拐过下一个街角，眯着眼睛，一个人迎头走来。世界可真小，我想。我不动声色的推着单车，从她身旁走过，装作陌生人的样子。我表面上镇定自若，实则内心慌的一批。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紧张，是怕被芭蕉姐喊住吗？还是单纯的害怕靠近她？
　　这次芭蕉姐和初次相遇时有很大不同，上一次，她的身份是超市女销售员，这回她的打扮更像一位酒吧坐台女郎，浓妆艳抹的，还戴上了酒红色的假发。总之，今天的女人有一种少年无法领略的美丽，当然，姑且称之为美吧。
　　芭蕉姐同样发现了我，但也是眼神飘忽，我们心照不宣地低下头。擦肩而过的刹那，我听到她心跳的厉害。
　　我们背道而驰了两三步，她终究是女人，率先忍不住转身发问：就这么走了？下一站是哪儿？
　　那要看我的决心坚不坚定。
　　什么？
　　没什么。
　　真的就没什么话想留下？谩骂两句也不是不可以。
　　没了，再见吧。
　　我转身上车，芭蕉姐急了，她脱口而出道：对不起
　　嗯？
　　我惊愕的转过头看她，她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真是惹人心疼，你的事我很遗憾，抱歉
　　她目光真诚，与她四目相对，我感觉她其实就是个好人。似乎应该原谅她，我想。
　　算了，如果真的有遗憾，那也是我的。
　　她好像有在摆手，但我始终没有回头。
　　回来的路上，我还会路过这儿。
　　哦？到时候我一定请客。
　　芭蕉姐红着眼离开，我却心有余悸般转身望向她的背影，我看到这个女人抬手往脸上抹了抹，随后拐进一家KTV。
　　陪酒女郎？
　　我大蹙眉头，毕竟是头一个同我共度良宵的女人，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待在原地琢磨，急得抓耳挠腮。一瞬间的，我忽然想，如果有根烟抽抽多好。这个念头吓了我一跳，因为在此之前我并不抽烟。抽烟就能解决问题了吗？我自嘲了一句。
　　是的，抽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能让男人心里好受一些，作用仅此而已。一些人觉得这种程度的帮助，效用微乎其微，甚至斥之为优柔寡断。英勇果决的人大概从不抽烟，因为没有需要，他们就像冰山和钢铁一样不近人情。
　　最后，我用力揉搓着双颊，大步朝那家KTV走了过去。
　　KTV大概是从日本引进过来的，在台湾他们称之为夜店，当然不同的人也有些不同的见解。中国的父母大都避之如豺狼虎豹，生怕自家孩子从中沾染上什么不良习惯，这并非危言耸听。的确有部分KTV作风不佳。大概天底下所有寻欢作乐之地，都不免沾染些烟柳风尘气。这些正是中国父母们所忌惮的。当然，也不乏有洁身自好者。只不过我还没有遇见过。
　　西方人似乎更喜欢泡酒吧，当然，国内也有不少酒吧，但国人好像更钟爱KTV。应该是KTV里有包厢的缘故吧，我想。
　　我们的传统一概如此，含蓄内敛。即使是光明正大的出门放松身心，也依旧选择低调，选择小心翼翼，似乎每一个人都顾及身份，蹑手蹑脚的，像笨拙的贼。
　　找到芭蕉姐并不容易，谢天谢地最后我看到了她，透过虚掩的房门。我看到了那个坐在几名客人中间的女人，她强颜欢笑，同言谈举止愈发肆无忌惮的客人们推杯换盏，看上去似乎乐在其中，只是不清楚她自己偶尔会不会感到厌倦和迷茫。
　　我抿起嘴巴，不知所措的盯着她，脸上无悲无喜。
　　后来，不知道是不胜酒力还是再也无法忍受某个隐在暗处作怪的咸猪手，芭蕉姐与人起了冲突，客人们冲她拳打脚踢，她拼命挣扎，才从包厢里逃出生天。我在门外听着客人们恼羞成怒的谩骂声，但是出于某种阴暗的报复性心理，我选择了视而不见。
　　直到她衣衫不整的夺路而出，我才逐步尾随了上去。
　　嗅到了女人满身胭脂水粉的味道以及浓烈的酒味儿，我想要出言讥讽，不料刚想开口，她竟陡然转身，芭蕉姐抓住我的衣领，一阵拉扯，我看到出于愤怒，她的五官极度扭曲，女人朝我拳打脚踢，歇斯底里的喊道：王八蛋！你看够了吗？是特意折回来羞辱我的吗？混蛋。
　　我盯着她，没有还手也没有反抗，这并非出于怜香惜玉，仅仅是最基本的风度罢了。假如我真的动了手，和那帮客人又有什么分别，我想。
　　你疯够了没有？
　　我瞪着她，眼里闪现怒意。
　　你干嘛赶回来看我？是感觉脚踩一个妓女的尊严很畅快吗？为什么不录下来呢？兴许还能因此敲诈我一笔？别想狡辩！我都在包厢里看见了，你个阴险小人！
　　女人泣不成声。
　　她蹲在墙角里哭泣，我手足无措的陪着她。听她讲话总能令我目瞪口呆。
　　原来既不是不胜酒力也不是迁怒于某个人的安禄山之爪，之所以会愤怒到不欢而散，是因为被我偷窥到了的缘故吗？
　　我想问她到底是不是，可又不知从何开口。
　　突然之间，我感到羞愧难耐，感觉到刚刚的作壁上观真是小人作为。理应马上致歉，我想。可下一刻，芭蕉姐却站起身来，她泪痕未干，只冷冷的瞥了我一眼，便快步走出这家KTV。我从未遇到过这种变故！
　　因此我张大了嘴巴。我的意思是：从前我也常常因为粗心大意而惹恼珂珂，但只要我足够耐心并且能够想到足够多的花言巧语，冲她讲些言不由衷的对不起，全怪我之类的体己话，就总能骗得女孩的原谅，她终会破涕为笑，而又煞有介事的警告我，不准有下次。再然后，我们便和好如初了。
　　我不明白芭蕉姐为什么不需要安慰，伤口便能愈合；我困惑于她为何流眼泪，为何伤心不止，但我更好奇她为什么能够哭着哭着就停止了，就像下雨那般。乌云压顶，大雨磅礴，最后烟消云散，或雨过天晴，或阴云密布。但芭蕉姐都不是！
　　我追了出去，看到她一直跑，然后在某个点跌倒，崴了脚，磕的双膝红肿。我见她恼羞成怒般的脱了那双价值不菲的高跟鞋，将它们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而后一瘸一拐的朝前疾行。
　　有点儿像受委屈的猫咪，我边追边想。
　　芭蕉姐并不擅长体力，很快便扑倒在一条长椅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她现在的模样狼狈极了，赤着双脚，酒红色的假发劈头盖脸的包裹住脸颊，再加上刚刚在包厢里被弄得衣衫不整。这类形象令我想到了流浪猫，脏兮兮的，却依旧不失倔强。
　　不过这类形象在旁人眼中却最容易惹人误会，特别是身后还有我一路尾随的时候。
　　罪犯们，我并不是夸夸其词，事实上在中国最危险的不是精明强干的警察，也不是无处不在的监控，而是神秘莫测的朝阳群众。
　　我刚要靠过去的时候，一个身材走样的大妈挡在了我面前，她气势惊人，看上去宛如一只骄傲的红冠子大公鸡，小伙子，我看你长的眉清目秀的，怎么能干出这么龌龊的事儿？真是白瞎了这副皮囊。
　　实不相瞒，听到头半句的时候，我还挺开心。但大妈欲抑先扬的表达手法着实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想，她一定是误会了。
　　但群众们没有给我解释的时间。热心大妈的两个儿郎走过来，一前一后堵住我。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没选择报警，只是给居委会办事处打了电话。
　　当一个沙僧发型的老伯伯领着四五个保安装束的人围过来的时候，我的心都凉了，就像被扔进了福尔马林里浸泡了俩月。
　　大家群情激奋：朗朗乾坤！
　　闺女别怕，大妈会保护你的。
　　一片七嘴八舌声中，我的目光透过乌压压的人头，看到了掩嘴轻笑的那个女人。兴许是忽然发现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狼狈不堪，更处境悲惨的可怜虫吧。
　　芭蕉姐笑了，很不淑女的那种笑，前仰后合。不过，她笑着笑着会流眼泪的样子到格外有女人味儿。因为特柔弱，我想。
　　误会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得到澄清，当我们走出哪里，刚刚旁征博引，同大爷大妈们据理力争的芭蕉姐又恢复了闷闷不乐的模样，对我也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情。
　　两个人谁也没有率先开口，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走在她身后。我一路低着头，因为旁晚的凉风吹痛了额头上的伤口。当我再次抬起头时，是因为嗅到了甜甜的烟草味儿，是芭蕉姐在抽。
　　不知不觉路两旁的灯都亮了，她也又一次扑倒在长椅里。女人发着呆抽烟的样子，令我联想到深山老林里吞吐日月精华的妖怪。
　　不过，就算是妖精，也已经由于猎人的缘故，变得元气大伤了。
　　不是没什么话想留下吗？又折回来干嘛？
　　她抬眸问我。
　　泪痕业已不见了影踪，我暗暗吃惊，就如同从未哭泣过一样。是一切过得太快，还是女人掩饰的太好？我分不清楚，正如同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样的。
　　凉夜，华灯初上，背景是都市的灯红酒绿，近景是黑树林，路口路灯长椅，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和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