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于田,叔到围场去打猎, 乘乘马。四匹马儿拉车跑。 执辔如组,一把缰绳像丝组, 两骖如舞两匹骖马像舞蹈。 叔在薮,叔在湖边草地, 火烈具举。几处猎火齐烧。 襢裼暴虎,赤膊空拳捉虎, 献于公所。捉虎献给公爵。 将叔无狃,不要常常这样, 戒其伤女。防它将你伤着。 叔于田,叔到围场去打猎, 乘乘黄(11)。四马拉车毛黄色。 两服上襄(12)。中央两马领前奔, 两骖雁行。两旁马儿像雁行。 叔在薮,叔在湖边草地, 火烈具扬。一片猎火高扬。 叔善射忌(13),叔是射箭神手, 又良御忌。赶车他又高强。 抑磬控忌(14),一会勒马不进, 抑纵送忌(15)。一会马蹄奔放。 叔于田,叔到围场去打猎, 乘乘鸨(16)。四匹花马来拉车。 两服齐首,中央两马头并头, 两骖如手。两旁马似左右手。 叔在薮,叔在湖边草地, 火烈具阜(17)。猎火高高烧起。 叔马慢忌,马蹄越跑越闲, 叔发罕忌(18)。箭杆越飞越稀。 抑释掤忌(19),箭筩盖儿打开, 抑弓忌(20)。弓儿装进袋里。 (采用余冠英译诗) 〔注释〕叔:人名。于:往。田:打猎。洵(xun):确实。狩:打猎。服马:指骑马。乘(cheng)乘(sheng)马:驾着四匹马拉的车。辔:马缰绳。组:丝织的带子。如组,指手握八根缰绳整齐如丝带。喻驾御技术高超。两骖(can):指一车四马的两旁的两匹。薮(sou):沼泽地。襢裼(tanxi):赤膊。暴(bo)虎:空手搏虎。狃(niu):习以为常,不复措意。(11)乘黄:四匹黄马。(12)两服:一车四马的中间两匹。上襄:犹上驾,意为并驾于前。(13)忌:语助词。(14)磬:通骋,放马疾驰。(15)纵送:纵辔放马而行。(16)鸨(bao):通駂,黑白杂毛的马。(17)阜:旺盛。(18)发:射箭。罕:少。(19)掤(bing):箭筒盖(20)鬯(chang)弓:把弓放进弓袋。鬯,通,弓袋。 〔赏析〕《郑风》中的《叔于田》与《大叔于田》,应该是基于同一母题而写成的姊妹篇。两篇诗写法不同,但都是以一位出众的猎者叔作为咏唱的对象,相当突出地表达了作者对于叔的倾慕、钦敬之情;在表现形式上,则共同具有夸饰的特色。 《毛诗序》认为,二诗均为刺庄公而作;诗中之叔,即《左传隐公元年》所载之共叔段。其实,细审二诗,篇中并无讽刺的意味;而所谓叔,亦未见得必为共叔。崔述说得好:仲与叔皆男子之字,郑国之人不啻数万,其字仲与叔者不知几何也。怎见得郑有共叔,他人即不得复字叔呢(参见《读风偶识》)!可见,《毛诗序》所云,并无确据。叔者究其为谁?两篇之叔是否同为一人?今天都已难于详考。 《叔于田》内容比较单纯。全诗三章,是以所谓联章的形式,称颂叔的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 诗的一开始,就造语警拔,起势突兀。请看,叔于田,竟至招致巷无居人,不难想见其人是何等为人注目、何等出类拔萃而非同凡响了。旧评云:次句奇极。(引自《诗义会通》卷一)甚是。其实,句之奇,就奇在它的极度夸张,夸张得有些出人意外。 然而,叔往出猎,里巷何以会空无一人?何至于空无一人?诗允许夸张,但这里的夸张是不是多少有些悖于生活常理,以致不那么真实可信呢? 应该说,诗的饶有趣味处,正在于作者故撰奇句而自解释之(《诗义会通》)既运用了极度夸张之笔,复又就此作了巧妙的补充和申明: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原来,巷无居人一句,并非实赋,而是虚写。朱熹解释得好:非实无居人也,虽有而不如叔之美且仁,是以若无人耳。(《诗集传》)这样,诗的夸张,不过是用于突出作者的一种实实在在的主观感觉,表现其对于叔的异常专注的至情。夸张愈甚,愈见感情之深挚浓烈;描写愈奇,也就愈能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了。 刘勰说: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文心雕龙夸饰》)成功的夸张,总是在于能够抓住作品中值得突出的要点,能够出奇笔强调和渲染作者特有的思想感情;而夸张的大胆,从根本上说,又不能脱离生活的基础,不能越于情理之外《叔于田》的经验,再次于此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同《叔于田》相比,《大叔于田》篇幅稍长,而对于叔其人其事,则作了较多正面、具体的叙写。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诗一开始,就极写叔御术之娴熟高超。如组、如舞,言其动作谐和中节,是形象化的比拟,也有夸其事而饰其能的意味。 叔在薮,火烈具举。约略表现了在一片浅水湖边宵夜围猎的盛大场面,给人以充分想象的余地。按《毛传》释烈为列,《郑笺》申之,云:列人持火俱举。朱熹《诗集传》则谓:火,焚而射也。烈,炽盛貌。所解均通,而似以前说为胜。 诗中关于暴虎的叙写,最足显示叔之武勇了。试看,在熊熊火光照耀下,在众人面前,叔挺身与猛兽格斗。檀裼,写其搏战之激烈;暴虎,更见其气概之无畏。将叔无狃,戒其伤女两句,表面是用亲爱之语以相劝戒,实则是从一个很好的角度,对于叔的雄豪恣肆,作了巧妙的烘托,给人强烈印象。 不难看出,较多正面、具体的状物叙事,并不排斥文学的夸张与修饰。《大叔于田》用比拟联想、点染铺陈,用直接描写和侧面烘托,依然使所要表现的对象得以强调和突出,收到了夸饰的效果。 《大叔于田》夸饰的特色,还表现在语言运用上。 《毛诗后笺》的作者胡承珙曾经指出:此诗自是宵田用燎。初猎之时,其火乍举;正猎之际,其火方扬;末章猎毕将归,持炬照路,火当更盛,故曰阜也。是说首章叔在薮,火烈具举、二章叔在薮,火烈具扬、三章叔在薮,火烈具阜,次序分明地具体表现了叔狩猎的全过程。这里,有章节间的反复重叠,同时,却又在主要位置换用了几个词性相近而含义有异的字,因而也就增加了铺叙的成分,并带有讲究藻饰的特点了。 当然,最足显示其铺采摛文之点,还在于诗中两处有关射猎的描述。其一云: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磬控忌,抑纵送忌。四句诗,不仅本身整齐对称、用语工稳,并且后两句所谓磬、控、纵、送,恰是对善射、良御的具体刻画;而磬控为双声,纵送为叠韵,也增加了诗的音律和修辞美。前人评后二句词调工绝,实不为过。其又一处为诗之末尾: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四句同样排列整饬而富于节奏感。马慢、发罕、释掤、鬯弓,逐次把几个相衔接、相连贯的动作逶迤写来,错落有致,蔚似雕画,已经更明显地近似于后代辞赋的某些写法。清人姚际恒谓《大叔于田》:描摹工绝,铺张亦复淋漓尽致,便为《长杨》、《羽猎》之祖。(《诗经通论》)可称有识之论。 人们每称赞《诗经》(特别是其中《国风》部分)善于用简省的语言、朴素的形式,真实而不假饰笔地再现生活,这自然有其充分的根据。但是,同样不容忽视的是,三百篇中的确也有一部分作品,在内容上带有一定的理想化的倾向,在语言表现上多有夸饰的特征,或以奇笔取胜,或以工于描摹、富于文采见长,同样积累了不少值得探索、汲取的艺术经验。《叔于田》、《大叔于田》正是此类诗作的代表。新的时代和文学需要向历史借鉴一切有生命力的文学表现手段,而包括诗歌创作在内的文学表现技巧,本来就是不拘一格,丰富多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