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扬子江水奔腾向前，古运河也在静静地流淌。这是一马平川的沿江高地，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我们的村庄背靠（南）通扬（州）运河，属扬州东乡。这是一个大村庄，有三百多户，一千几百口人。我家居于村庄的中段。除本家族人一般按辈份称呼，庄上大多数人都称呼我的父亲为先生或小先生。可以说他是庄上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了。解放前及解放初期，他曾几度在本庄和邻村开办过私塾，是当地知名的先生。我也曾在他跟前上过学。之所以有时先生前被冠以小，是因为本庄一般人都尊称我的祖父为老先生。其实我的祖父文化并不高。但因其解放前曾先后在扬州中学和南京中央大学做工友，乡亲们便这么称呼了。我父亲曾两度投笔从戎。第一次是在侵略者肆意践踏我们的国土，人民惨遭屠戮，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作为一个热血青年，他瞒着父母毅然过江参加了青年军。在镇江集训一段时间后，他发觉这支部队并不是真正的抗日队伍，便开小差回家了。后来，他还为此赋诗40年投笔从戎（步杜甫诗韵）：国破家何在，屠民仇恨深。从军扶社稷，抗敌献丹心。不惜血和肉，岂图爵与金。华人振臂起，群倭弃缨簪。可惜，他血气方刚投身抗日未成，这却成了他个人经历上的一个污点：曾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还穿了一身黄军装回来。一腔热诚就换得这么个结果。第二次是抗战胜利后，家乡新四军活动已较多。他看透了政府的腐败，也看到国家的希望在于共产党。正好，在新四军里的同村人老孙拉他去参军。他打好背包要走时却被他的妈妈阻止。她夺下背包，并让我妈妈看着他，也让我跟着他，他到哪儿我就到哪儿。那时我还很小，并不记事，这是听我妈妈讲的。我父亲终未能成行。这造成他一生都常抱怨他的妈妈，误了他的一生。我的祖母只生了我父亲这一个孩子，她怎肯让这一根独苗去当兵？这实在也不能责怪一位母亲。
　　抗日战争爆发前，我的祖父已到南京中央大学。原扬州中学毕业的扬州城里人方某，从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回国后，任教于中央大学。我祖父就是由他介绍去的。随后，我的祖父就把我父亲带到中央大学，让他在学校的实验工厂做工，晚上到夜校学习。所以他对理化、英语等知识都有所接触。这在那时对一个农村青年而言，实属不易。可万恶的日本侵略者的炸弹炸碎了少年的梦。
　　抗战胜利后，同乡方先生已离开中央大学，踏上仕途，进了国防部兵工署任某司司长。因其与我祖父有交情，又见我父亲一表人才，且有相当的文化，就让我父亲到他身边当文书。还曾有意让其妹许配给他，哪知我父亲已娶亲生子。很快，国民党败退，方先生一家跟着去了台湾。南京解放前夕，我父亲和我祖父便离开南京回了家。当文书的这一段经历，成为我父亲人生的又一污点。
　　解放后，1956年起开始农业合作化。我父亲积极响应，带头联合附近几家很快成立了互助组，他给取名永固互助组。很快，互助组未及固，就成立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简直是飞一样。这期间，我父亲曾任初级社至人民公社的大队会计。在1959年的整社运动中，因为曾对大跃进、浮夸风等发表过反面意见，又有他们所谓的历史不清，他被免了职。从此，他从一个有文化的先生，彻底变成了一个农民，人民公社的社员。
　　当时，我家是全生产队人口最多的一家。乡亲们都夸我的祖父、祖母好福气：独子满堂孙。我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全家共九口。在那个年代，生活的担子多重，你懂吗？从未干过什么体力活的他，不得不去推灰推粪，挑河挖沟。什么累活赃活都得干。在那极端困难的年月，为了生活，他白天上工干活，其余时间还要千方百计搞点副业。比如，夜晚到野外去捉青蛙以喂养肉鸡。每到寒冬，他常常利用空闲挑起爬网去四野的河塘拉鱼。最惨的一回是拉网的绳子断了，爬网落在河里。虽天寒地冻，无可奈何，他只得脱衣下河把网捞上来。他冻得索索发抖，嘴唇都紫了。他吃的苦实在太多了，数不清，说不完。偶有轻松的活儿，那便是上面要大队派人去帮忙造算。我也不了解此词意，估计是搞年度统计结算之类罢。大队没人会干，每回都让他去。乡亲们戏称他铁算盘。
　　正处于最困难时期，在县中住校读了六年的我高中毕业。为了帮助父母挑家庭重担，我想放弃高考。况且已明知很难考，何必花那冤枉钱（报名费等）呢。但我父亲坚持要我参加高考。说是只要你考上，哪怕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学，家里不要你管。当然，我母亲以及祖父祖母也都期盼我能经求学有一份工作。在高考录取率处在马鞍形最底部的那一年，我考取了免费的师范学院，成为我们庄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没有我父亲的坚持，就没有我的大学，没有我的今天。全村庄的人，甚至邻村的一些人，都知道某某人的儿子是大学生。但他们并不都知道我的名子。因此，在之前所发《歌词辑录思念到永远》中，我用了种下希望就会收获、我是你的骄傲吗等句。老实说，我常会与人谈起我父亲。我以我的父亲为自豪，以我的祖父祖母和母亲为自豪。他们勤劳智慧、善良耿直的禀性，让我受益终生。我爱他们。
　　十年内乱期间，我父亲遭到批斗，但只是极少几个傢伙搞的，也没有社员参加。主谋者其实是挟嫌报复。因我父亲任大队会计时，曾认为其水平低不赞成让他当生产队会计。我父亲本是清白的，头上并没有任何帽子，他们就以所谓历史不清找茬儿。据说他们曾妄图给加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大帽子，但这必须报经县里批准。他们未能得逞。那个主谋的傢伙并没有好下场。分田到户后，他失去了过惯的寄生生活的依靠集体经济，不可名状的失落，或者说是该有的报应，让他很快便去见阎王了。内乱后期，在一次闲谈中，孙部长，就是前面提到的老孙，当了县人武部长，他说：你老头子当年要是跟我走了，早当官了，他又有文化。不过，少不了要挨批斗。弄不好还会很惨。城里比乡下厉害多了。你看我，历史清清白白，还被斗得那样。我是那场运动的亲历者，笑着应道：那倒是。心想，这可谓塞翁失马了。
　　随着长子我参加工作，子女一个个长大，成家立业，随着社会的进步，我的家境越过越好。我的父母喜笑颜开。六十岁以后，他们就可以说是清闲享福了。我父亲行草、楷书都有相当功力。每到过年都要给邻里写对子（春联）。他曾为自家厢房门上撰书一联：好读书不求甚解，爱打牌岂论输赢。由此不难窥其心境之一斑。我接二老来扬州小住时，他留下一些诗稿（含前诗）。有道是文为心声，今录三首于此，亦可见其思想和心境。为国庆五十周年作：（1）新华建国五十秋，岁岁丰收喜莫愁。户户余粮满囤积，家家草舍变高楼。工商体制深开放，经济市场任自由。改革宏谋兴万业，邓公恩泽润神州。（2）新国建成五十周，几番欢喜几番愁。跃进途中陈饿殍，文灾期里祸横流。包田到户民情顺，土地归农政体优。雨露风霜皆是德，后人明鉴自春秋。重阳盼友不至：重阳佳节菊花开，有约迟迟久不来。笔老诗新聊自咏，蟹肥酒美且擎杯。夙志未酬心意冷，暮年空叹鬓毛衰。逝水韶华人易老，长空雁阵又南回。在他的《题桃花源记》一诗中还有云：寄语桃花源内客，当今盛世舜尧天。（可参阅附录《父亲的遗稿》）
　　纵观其一生，客观地说，他是反对封建迷信，追求民主进步，热爱祖国和人民，拥护共产党的一位有文化的开明人士。虽然怀才不遇，一生不得志，但他的晚年生活是幸福的。稍觉遗憾的是，因我未能常陪在父母身边，对他们的照应还不够周到。对于我父亲能够安享遐龄，曾经和他同事已退休的大队书记说：先生你是积了德的哦。这真是一句实话。他和我母亲，与我的祖父祖母一样，都享年八十多岁。他辞世时，我于悲痛中撰书一挽联：生逢乱世几经挫折备尝艰辛终是报国无门满腹文章难充饥，伴有贤妻数渡危难未曾退缩可谓齐家有道一生功德应传扬。可以说，这大体概括了他的一生。而我对他的感激和思念之情，则是语言文字难以表达的。青山巍巍矗立，江水川流不息。敬爱的父亲，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此情绵绵无绝期，思念到永远。
　　附录：父亲的遗稿
　　40年投笔从戎
　　国破家何在，屠民仇恨深。从军扶社稷，抗敌献丹心。
　　不惜血和肉，岂图爵与金。华人振臂起，群倭弃缨簪。
　　62年郭氏孤儿误食砒霜死殇二命
　　郭氏孤儿情可伤，家徒四壁橐无粮。米麦如珠薪似桂，砒霜为面当高粱。饥肠辘辘饿难忍，入腹双双命夭亡。我见亦怜悲惨状，教人拭泪忆齐王。
　　国庆五十周年（1）
　　新华建国五十秋，岁岁丰收喜莫愁。户户余粮满囤积，家家草舍变高楼。工商体制深开放，经济市场任自由。改革宏谋兴万业，邓公恩泽润神州。
　　（2）
　　新国建成五十周，几番欢喜几番愁。跃进途中陈饿殍，文灾期里祸横流。包田到户民情顺，土地归农政体优。雨露风霜皆是德，后人明鉴自春秋。
　　重阳盼友不至
　　重阳佳节菊花开，有约迟迟久不来。笔老诗新聊自咏，蟹肥酒美且擎杯。夙志未酬心意冷，暮年空叹鬓毛衰。逝水韶华人易老，长空雁阵又南回。
　　无题（步前韵）
　　花木凋零期再开，放肥壅土待春来。但祈东帝青常驻，喜向芳群畅举杯。人生得乐须行乐，暮景虽衰莫自衰。守己安贫归造化，乐夫天命勿徘徊。
　　无题（步前韵）
　　寒梅数朵倚墙开，阵阵幽香扑鼻来。生平嗜酒经常醉，近日消愁只一杯。对镜自怜容貌疲，草书更觉笔毫衰。长空瑞雪纷纷落，遥念吾儿盼早回。
　　题桃花源记
　　秦皇曓政万民怨，潜入深山别垦田。阡陌交通桑竹茂，池塘水美蟹鱼鲜。自食自耕多自在，无征无役乐无边。寄语桃花源内客，当今盛世舜尧天。
　　题兰亭集序
　　群贤毕至会兰亭，峻岭崇山茂竹林。亦咏亦觞信可乐，无弦无管好谈心。仰观俯察呈怀抱，兴尽悲来叹死生。后视今犹今视昔，天机造化本无情。
　　赞陆游
　　爱国诗人陆放翁，生平义有侠豪风。疴沉病榻思光复，期盼王师起反攻。锦绣山河偏半璧，群民宅舍烬墟空。歌馆舞楼沉夜月，杭城华丽胜开封。
　　赞文天祥
　　宋末忠贤文正公，坚贞不屈秉高风。浩然正气塞苍冥，一片丹心贯彩虹。赵室君王多暗弱，胡奴鞑靼逞狂凶。持危残局千秋壮，血染篇章万载红。
　　无聊常对菊
　　庭前花木已萧条，唯有东篱菊吐鳌。赤白紫黄多色彩，风霜雨雪耐煎熬。对歌对舞常对咏，无诗无酒更无聊。天生幽静清闲态，不媚不卑亦不骄。
　　二月春阴正养花
　　二月连绵雨，苔丝怒放纱。绿杨依岸拂，红杏出墙斜。群芳争吐艳，百草竞抽芽。暮色无晴霁，春阴正养花。
　　好鸟枝头亦朋友
　　昼长增寂寞，无计解闲愁。落花随水逝，好鸟唱枝头。朋来逗巧舌，群集赛歌喉。良禽亦似友，人爱凤凰游。
　　咏公鸡
　　英姿勃勃欲飞腾，锦羽峨冠孰比伦。引吭一鸣天下白，巨声唤醒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