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不相离

　　当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时，远离家乡的我不置信地叫出了声，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在开玩笑走时她还好好的。然而妈虽然哽咽着，话还是明明白白地传进了我的耳朵，真的早上十点多时候，就你小弟弟一个人在跟前，她静静地走了。我绷紧的神经确信了这个消息时一下松了下来，整个人虚脱了似的无力，心往下坠的时候，泪如泉一般哭了出来。妈一听，说不出任何话就挂了电话，耳边残留着她压抑不住的痛哭声。随后，看到哥哥的电话，我知道，这是真的无疑了
　　印象中的外婆，从未见得她对谁有半分的疾言厉色，对任何人都是那么温厚和善。虽已近七十岁，可是拿的起针线，听的见细微的响声，儿孙回去，她还能开开心心的张罗出一桌精致的可口的饭菜。头上未见添多少白发，岁月的痕迹在她身上仿佛刻意放慢了脚步，见了她的人都说她不过五六十。只是近年她虽常常生病，可是在医院治疗一下，加上外公的精心照顾，不久她就又能和我们一起亲热地说笑，正常地忙碌，现在怎能这样突然？她真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吗？
　　我忽然想起了外公，我们尚且如此，和外婆风风雨雨走过了四五十年，感情日渐亲厚的外公此刻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以往每次外婆生病，外公比谁都焦急，照顾外婆就像照顾心爱的公主，精心细致，百依百顺。稍严重时，外公都在边上像个伤心的孩子一样呜呜地哭着，拉着外婆的手，念着你要是有个好歹叫我一个人怎么过的话。那时，外婆即使再虚弱总会用力握着他的手，简单的一句没事的话，也会安慰外公的心。可是这次
　　辗转列车赶回家已是第二天中午时分，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四处寻找外公，最终在外婆灵堂的角落看到双眼通红的他，他正低低地和几个姊妹们说话，眼睛不时地看向外婆的棺椁好像怕下一刻就再也看不到了一样。看到我的时候，说完了回来了？这以后再也看不到你婆了哟一语未终，又泣不成声
　　我们都含着泪，脸上挂满了悲戚之色，可是没人敢放声哭，外公心细而重情，别人的眼泪也总勾起他的无以言说的痛。深秋的夜长且带着透骨的寒气，珍惜着最后的时间，外公怎么也不肯单独睡去。任谁劝，他总说就让我好好陪她一夜，别让她走的冷清。熊熊的火散不去夜深时的寒意，他的眼神穿过火焰，仿佛穿透到过去的岁月，娓娓的话从他沙哑的喉中发出：
　　我们那时候结婚，我是地主，是被打倒的对象，常常被赶去放牛哪个人家的女儿愿意跟我呢？可是她，外公又忘了望外婆的那张黑白照，她没介意呀，领证的时候，别人一看我们的成分，一个地主，一个贫农，把东西啪地一甩，厉声问道‘这是咋搞的？你外婆赶紧说是自愿的我们才领到证，她没嫌我穷，没嫌我成分不好，风风雨雨几十年，给我生了这么多儿女，如今儿孙一大群我咋不感谢她呀，可她这一走，我的左膀右臂都没有了，没了
　　一杯水放在他的手边，外公早已哆嗦的拿不起来，美好却听起来那么伤感的话还是又说出了口：
　　那时候啊，我一无所有，别说一间瓦房了，全凭着两个人，四双手，一砖一瓦，千辛万苦盖了房子，这才有了安身之。慢慢治了家产，她又给我生了这么多儿女，我就有了完整的家儿
　　以前，年轻的时候，也老爱拌嘴，她性子一来，我也好争，总吵吵闹闹的。可是每次想到当年她，就没争的意思了，我就说‘好好好，我让你，行了吧？’。这一让，她一笑，什么都没有了。一辈子却没大吵大闹过她也是懂理的人呐。这老了，你们都在外了，屋里就我们俩了，我要么在放牛，要么在坡上干活，可每到吃饭时间，她都会隔老远扯着声音叫我，我不管在干啥，一听到她的声音，心就踏实了，回家来，看着亮亮的灯光，热锅热灶的，知道有这么个人，等着我，可是以后，谁来叫我？谁来等我？她不在，这啥都没了，没指望了，没望头了四周，都静静地听着，小声的啜泣也轻轻地响着。
　　我情愿照顾她呀，她后来生病了有点犯懒，我也什么都没让她干，怕她忽然病发，住院我陪着，回娘家我都跟着老了，我也不怕人笑话我不求别的，只求把她照顾好了，两个人是个伴，可以陪着我，给我说说话，做做饭，老了，这就够了，可是她怎么还是就悄悄地走了，没在我身边，什么话都没对我说，就一个人走了忍不住了的哭声，一遍一遍地凝望着那张醒目的黑白照片。
　　我们的劝，始终止不住他的思念在过去与现在穿梭，几十年的相濡以沫，一纸证书把两个人的命运牢牢地联系在一起。从此习惯了身边有那个人的存在，习惯了你等我归来，我陪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彼此却用最朴实的关心守候了一辈子。我们怎能真正感受他失去的苦楚？
　　看惯了身边的许多泡沫似的爱情，也尝过了爱情的苦与甜，慢慢地对它变得有点说不清。很多时候，我真的不知道爱情该是怎样的定义。可是听着外公喃喃的诉说，想象他们那些年一起走过的路，忽然就想起了那句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的话。一些感想也就如潮一般涌现了出来。
　　我不求遇上你的时候，你是多么帅气，富有，但只要看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你值得用一生去信赖，不求，那时的你多么体贴，多么会哄人开心，只要遇上我的时候，懂得为彼此而着想，懂得心疼照顾人，学会了努力奋斗。我想外婆当年一定这样想过，所以她决然嫁给了一无所有的外公。
　　你总说让我幸福，其实你不知道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你陪在身边。你离开了，世界仿佛一下就安静下来了，内心总有温软的一角，和你有关的记忆一碰，就会令我泪如泉涌。一如外公此时感受。所以，别轻易走开，牵手了，就珍惜吧。
　　年轻的时候，偶尔会想：当有一天，我们步履蹒跚，齿牙欲动时，当儿孙不在身边，如果，还能和那个人一起相扶走过，在落满叶子的小路上，任夕阳的余辉把世界涂抹成金黄色，那该有多美好！在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屋中亮着灯，我做好了饭，倚着门槛，守着你归家的方向，还能等待归来的你，为你沏碗茶，端碗汤，那该有多美好！
　　外公们的世界或许根本就没有爱情的概念，可是每一个平凡的日子，他们用相濡以沫的温情，不离不弃的守候为彼此搭建了尘世间一个可以安心的天堂。当外公像守护小女孩一样跟在外婆的身后一起走过长长的田埂，穿过清幽的树林，到了外婆的娘家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纯美的爱情。当外婆忙忙碌碌地做好了饭，喊着外公，听到他的答声，心中有种宁静的温馨，又怎么不是一种甜蜜的爱情？当我们还在不切实际地想象他们早已在平凡的日子用行动演绎了幸福的含义。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想起这句诗的时候，总是有无限的感叹，错过的，失去的，都成了永恒。身边的说过要珍惜，谁又不是在未来的日子对今天唏嘘感叹。如果，真的曾经已经无怨无悔了，今天哪还有那么多的叹？
　　外婆的离开，让我们的心空了一角，却让外公的世界坍塌了，外公说：外婆是知道他会怕，才不在他身边离开的。我想是的，以往她行动寸步不离人，可是这次，只有唯一的不懂事的小弟弟在身边，她悄悄地走，没人能说清具体的时间。这又何尝不是她善良一生的临终着想。有的人，远了，却依然存于彼心。外公与外婆默默相守一生，也当无怨无悔了。唯愿外公能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