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列车

　　我检查了行装，回望了一下我的卧室。一个陋室，无油画，无流行色，无偶像画。灰白的墙散发着单调的味道，我无言的看着。一个随岁月碾动的白炽灯一是鲜艳的外罩，织满了细小的微尘。我的那张书桌上只剩下散开的几本书。其中两本，《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是弟弟的。
　　我忽然发觉，将要奔波的双脚无法移动，眼睛里是闪烁不定的画面。俯案掀书的无聊，也是一种美好的回忆。
　　但路还是要走的，不管走得远，走得近。
　　我猛地一提书包，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卧室。
　　对等着的父亲说，爸，我们走吧？
　　嗯。
　　我又回头，妈，我要走了。以后，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别硬撑着。到了新疆，我会打电话的。
　　我一口气说完了想要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如梦雅上那片长痛不如短痛。断断续续的，只会加重彼此的心痛。母亲向来不支持我去异地，更何况是离山东最远的新疆。
　　母亲在我心中，就如我血液中的红细胞，维持着我的呼吸。母亲是质朴的，没有其他的词能够来表达我对母亲的爱。母亲又是最疼爱孩子的。她的一言一行，流淌着爱的河流。母亲从来不在邻间炫耀自己的孩子，怎么样，怎么样。即使我和弟弟在学校里得了第一名，母亲也会只字不提。但在自己家中，母亲会露出慈爱的笑容，说的话从来就一句，下次要努力。
　　我懂，弟弟也懂。
　　母亲的心里，此时一定有如蜜的东西在滋润。有一次，我在日记写道：
　　此世，为了母亲，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母亲开心。
　　此生，为了母亲，我可以放弃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
　　我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视线，石榴花在慢慢的萎缩，也许在我离开的路上，它会有果实的形成。那颗挂满柿子的柿子树，仍然在默默无声的汲取水和肥料。它的成长是艰难的，几次在
　　奄奄一息中把发黄的可怜的叶子赶离自己的虚弱的躯体。如今，它终于迎来收获的喜悦，可我却不能与其分享。我的眼中不免有些忧愁的游丝在痛苦的乐声里滑来滑去。
　　只是，桃树已无熟桃。成熟只有离开。否则，会被鸟儿啄，虫儿吃。就如我一样，我已参加了成人宣誓仪式，我可以独立了。否则，我会被温存所淹没。
　　我的家里，栽种了几棵果树。我的家乡一般如此。
　　可唯一不同的是：我家种过香蕉树，这在方圆几里内，恐怕没有第二家。可惜，2002年的冬天，它永远的消失了。突来的降温，而且降到十年不遇的零下十度。它合上了，肥宽的叶子，无奈的离开了。
　　至今，我仍会思起那欲滴的绿，那径直的杆，一层一层的蜕变，经历着成长的痛苦与欢愉。
　　我拖着沉重，走出家门。父亲用摩托车送我到镇上。他与我一起去。
　　在这一条一年半都未修好的道路上，留下家乡的乡亲多少哭诉怨言。钱交上，换来绵绵的泥泞。都传言，乡长王携百万巨款走了。都传言，他有强大的后台。但任何人都没有证据。事实只有一个，王乡长走了。后又有传言，他在县里担了职务。
　　没有人去证实，因为在乡亲的脑中：官是高高在上的。
　　九月的天，早晨还会有丝丝的凉意。
　　我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从反光镜中我看到的是父亲那喜悦又沉静的脸。虽然在我的心中，我对父亲的爱是矛盾的。
　　那天，我走了。当家乡的乡亲还沉浸在炊烟的缭绕。轻轻的我走了，挥一挥衣袖，再次注目家乡的水，家乡的天，家乡的无边的田野和日益硕大的棉桃。带走的是剪不断，风不住的思念。
　　我和父亲乘上去商丘的公共汽车。我的第一次离开所在的县城。未来，异乡有什么。我在思索。
　　转转折折，迂迂回回。我的眼前只有这些。我只知自己在车上，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青春，紫色青春，随远去的流云，渐渐模糊在绯红的黎明。
　　两个小时后，我到了商丘站。它在市中心。看到几幢，十几幢，破旧的楼房，矗立在轰鸣的车笛中。我心中升起问号：这难道是城市？
　　至此之前，我的思想中：城市是繁华的，楼房闪着光，干净，整齐，没有土色的街道。
　　我好像一下子明白：我还未认识这个世界，我很幼稚。城市并非荧屏之上的那样流光溢彩，诱人至极。我错了许多年，今天，终于在伤感中给出了答案。
　　我不应该活在荧屏之上，我要回到现实。我对自己说。
　　买了车票，在候车室，父亲对我说，刚才下公共汽车时，看到那些拉人的车主了吗？
　　嗯。我轻轻的回了一声。
　　他们专门骗那些不知道车站位置的外地人。你知道吗，火车站就在汽车站旁边。至多30米。可如果你不知道，就会问出租车，你留下唯一的结果，任它宰割。绕商丘绕一圈，掏出一张面值较大的，心疼也无法申诉，计程器不会出错。知道的人，不会与出租司机搭话。刚才我叫了出租车。你问都不问，只瞧着车外。其实，我让你明白，社会要靠自己去闯，它充满着各种污浊，你要学会去辨别，去摸索。不要盲目的去依靠别人，要付出自己的行动。否则，受伤的是自己。
　　我的心猛地一震。父亲的话，从来没有这么深奥，蕴含哲理。我想要哭，但我忍住了。我只是把头低低的掩在手中。
　　我对父亲开始有一种变化。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脸永远是阴沉的。似乎未曾在家中露出笑容。只有在酒桌上，才会不停的笑，我觉得那笑是谄媚，是交际时融化对方对方防线的热能。我讨厌这笑，讨厌这酒桌交际。羡慕和孩子快乐的聊天的父亲。我甚至有时候怨恨上天的安排。
　　父亲对母亲，始终把我拉如爱与痛的边缘。他的态度时还时坏，它的脾气随母亲一句话的合理与不合理，而骤升骤降。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的话并未有别的意思，都是善意的。我因此对父亲有一种厌恶。也许我对母亲天生的爱，天生的相信，才有这样的主观想法。
　　父亲的眼中是怒气，
　　母亲的眼中是无奈，
　　我的眼中是同情，
　　弟弟的眼中是游移。
　　今天，我对上帝的造诣有了一丝感激。我觉得父亲是应该可以理解的。没有一种父爱是残暴的，就如《萌芽》上那篇文章《巢北，不是张无忌》，父亲可以原谅子女的一切。其实，内心的世界，只有经历过许多事情，才可以明白。
　　那天，我没买到普快（后来知道，去乌鲁木齐的车这里没有特快）。普快的硬座也卖完了。本来父亲说要等一天，我说算了。我耐不住无聊。其实，年少轻狂的我根本不会想到路上的痛苦。
　　父亲，只是附和着我。
　　1085次，我们乘坐的列车：济南乌鲁木齐。
　　在候车室，从上午11：00，一直到晚上7：30漫长的等待，可以把一切吞噬。我第一次知道，等待的痛苦。
　　我无数次地把目光投向时钟，曾经疾驶的时针为何迟迟不动？只是候车室里的售货员在不停的忙碌。一批又一批的乘客走上列车，一批又一批的乘客走进候车室。我等的列车为何还不来
　　？我真的陷进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
　　等待的脚步，徐徐的移动着，移动就意味着希望，心念就会开花。
　　父亲坐在休息椅上睡着了。不时还有鼾声。
　　我无法使自己平静。
　　我也不知为什么。也许，也许许多事情并不需要原因。
　　夜携黑衣来临。我有一种走出候车室，去看一看商丘夜景的冲动。
　　台阶上的我，感到城市夜风的吹拂，凉、躁。
　　车站里到处是卖小吃的小贩，远处闪烁不息的灯火把夜点亮了。
　　我是很喜欢看夜景的，就如我很喜欢看电视里德武打动作和抓罪犯的行动。
　　《六翼天使》中我可以去G岛，去寻找一个不熟悉的晓桐，体验从高中到大学的过渡。而我自己，现实中的我，并没有像当初所说得那样，像郭敬明《天亮，说晚安》，一样对高考说再见，忘记过去的痛楚，去流浪，去寻找知音的脚印，去感知生活的另一面。我还是缩在家的角落里朦胧着过去，朦胧着未来。
　　7：20，广播里传来：1085次的乘客，注意了。1085次列车马上要进站了。
　　我一刹那有点不知所措。
　　候车里的列车服务员，忽然让进入一间小屋。我随一些人走了过去，回头一看，父亲在付钱。我很惊诧。
　　父亲拉着行李箱走了过来，我问，
　　爸，为什么要付钱？
　　不付，不让进。2元人。他们以此收费，变相的吸取钱。没办法。你还会遇到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茫然。这也是社会的一角？
　　小屋内有空调，电视，长椅。新闻联播正在报道：依法行政，执政为民。我觉得只是一个多元的世界。
　　可惜，两元只是在里面站了5分钟，就踏出了。我走了几步。回首，小屋在狞笑。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得观察火车。小时候，坐火车是最美好的梦想。十几年后，终于实现。我有点兴奋。
　　呼呼的列车行驶声，夹着呼呼的风。两旁是密密麻麻的人。我觉得有一种，不快就要来临。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不快。只是一种预感。也许为第六感。
　　列车还未停稳，人群就像西班牙斗牛场上的斗牛疯狂涌入，不会顾及他人的安全与伤痛。
　　我扛着皮包，一手推着父亲。我的细胞被挤破的危险已经潜在。我奋不顾身的冲向前，我已无其他选择。但，火车无位置了。站在两节火车的交接处，我感受到的只是苍白的风吹过。乘警忽得拉上了门，我的世界过去的世界，就这样分离。我的明天是什么？
　　忽然，我发现父亲的脸上是一种浓浓的悲哀。顺着他的手，我才明白了一切；手机没了。
　　我说，不可能。
　　父亲又仔细的摸了自己的所有可放东西的地方。没了，没了，这是现实。
　　我一下子从云端跌至冥界的底层。
　　我第一反应，给乘警说一下。
　　父亲。摇头，没用。
　　我没有听他的话，向乘警说，叔叔，我爸的手机没了，能不能帮一下忙，找一找。这里面有小偷。
　　我对警察是一种心底的敬佩。我喜欢警匪片，破案片。上面乘警的机智、勇敢，曾让我心潮澎湃。
　　可回答，没用。找不到。你怎么不注意呢。
　　我的瞳孔，立刻被愤怒包围。我的身子忽然一振，父亲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无法释放内心的力量。
　　父亲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失落。
　　我终于明白父亲的话：还会遇到更多不可思议的事。
　　现实与想象的落差，可以让人窒息。
　　列车驶动了，在加速。
　　1085次列车，我的心痛，我的落差。
　　父亲一言不语。我开始不停得骂自己。
　　为什么，我不将手机放在皮包？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我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好久，父亲的脸，僵硬的脸，才放松。额上的深深裂痕，把岁月所有的风霜都隐藏。
　　父亲的手，依然放在我的稚嫩的肩上。这是第一次，我发觉贴心的温暖。
　　时间的流动可以淡化一切。我的心也渐渐平静。望着窗外，黑黑的一切，抹杀了白日的绚丽，也遮蔽了罪恶的眼睛。
　　偶尔飞过的路灯，带来孤独的思考。我也像铁道旁的路灯，孤寂漫过全身。
　　我希望看清楚外面的世界，但我不能。
　　我想起家中的舒适，不必忍受站立之苦。
　　不只要站多久。高中的一页页，又回到眼前。我无法忘记过去。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
　　站立的双脚有点麻木。我望了一下父亲，他依旧很无奈的样子。我坚持着，我相信自己的执著。
　　卖面，米饭。服务员推着小货车走在过道。喂，起来。起来。走道里睡觉的人，迷迷糊糊的站起来，双手依然揉着闭着的眼睛。
　　父亲回头，问我饿不饿？
　　我摇了摇头。即使饿，我也吃不下去。况且，我在候车室吃了一打香蕉，一根香肠。
　　我见一人递上五元。服务员给他一盒快餐面。就继续前进。
　　我奇怪，问，爸，那5元一份？
　　嗯。这里卖的东西都是5元为底线。
　　这时，父亲让我坐在行李箱上。一拉。咔擦。行李架断了。我说，一定是上车时挤断的。
　　天终于把黑色收去。窗外，出现，微亮的射线，依稀有树，有山。
　　我已经站立了十个小时。
　　这里已过西安。我望了望，这块由中华烙印的古都，泥土间散发秦朝的气味。我没有机会去领略它的深沉。也许，我的天数不该走进它。
　　接下来的，是我更大的痛苦。我开始对梦，怀疑与畏惧。
　　窗外，一层不变的山，荒山。一层不变的沙砾。单调的黄，映得天也像在憔悴。
　　沙漠。父亲说。
　　不。那时戈壁。不是沙漠。沙漠会埋葬铁路的。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用埋葬这个词。我脑中只有绝望这个词。我不该听父亲和姑姑的话，报考西部。
　　我站了一夜。依在车壁，凉凉的，刺骨的凉。凉至心中唯一的热土。父亲，蹲在一旁，双手把脸托住。似乎又困了。我一点困的感觉都没有。只是呆呆的望着窗外的茫茫。时而倒退的西北房屋，是地理课本的真实，单侧流水，肥水不流外家田。一座小小的楼房，没有瓷砖的装饰，空旷的巍然在荒野之上。
　　我是贫穷，我是悲哀。
　　一天一夜的飞驶，还未甩开荒山沙砾的包围圈。隧道里的寒冷，把我彻底的清醒。我，此刻的我，好像在地下，艰难的摸索。整个明天，就只有一点光明，快来吧。
　　我在路上只吃过一顿饭，两个苹果。越往西，嘴唇越干裂，褪皮。买水吗？父亲问。我每次都以不可拒绝。我不渴，真的不渴。一天一夜，我只去了一次厕所。心里的渴，却无法来解救。面对西北的空，不纯净的蓝。我的眼眶密布了血丝。
　　下车的人，很少，很少。我们依然没有座位。当初，我真的应该等一下，选择第二天上火车。这一切也许不会发生。
　　外面的世界是大家的，只有梦是自己的。背对黑暗，光明就会靠近。我告诉自己。尽管很远，走得慢也是美妙的。朋友曾经这样告诉我。
　　我无法释放自己。
　　我冷漠的看着。去新疆打工的河南民工，抽着最土的烟，一圈一圈的烟圈弥漫在车厢。我对他们开始痛恨，无端的痛恨。假如，没有你们的出去打工；没有你们无知拥挤。一切也许也不会发生。为什么？我要与你们同行，同行一条路。我对一位中年妇女把孩子放在别人的硬座下，用衣服作褥子，作被子的行为，第一次的讥笑。第一次脱离我思想外的讥笑。我不知为什么，我的脑中只有自己的梦与现实的交错。
　　太阳又一次的露出云层。两夜一天了。不知快到了吗？父亲说，过年回家一定要坐卧铺，特快。我说，一定。（后来才知道，回家的车只有普快。）
　　这一路，我没有了时间观念，却对人生有了更深的认识。我很幼稚，明天的路还很长，蔓延的如同戈壁里的公路。我正在走向成熟。成熟是一种痛苦。成熟也是一种收获。
　　又到了一站。窗外有许多葡萄。我知道，新疆到了。我还看见一小而长的瓜。后来，知道，这是哈密瓜。书本上甜味溢人的哈密瓜。
　　终于有了座位。我尽量让父亲先坐。父亲每次都睡着了。我没有叫醒他。我觉得此刻的站立是一种幸福。
　　车外，有许多风车，似乎匀速的转动着，是东西？还是南北？我的回答只是不知道。我迷失了方向。但梦的落点，快到了。我有一点欣慰。
　　天，下起雨。密密的雨帘把一切都朦胧。我喜欢朦胧美，那是超脱，那是出俗。有牧羊人在赶羊。草原的绿，宽阔草原的绿，美丽而宽阔草原的绿。我兴奋起来。我热爱绿色的光环。渴望有一天，起着马驰骋在无边的绿洋，把草原的歌吼出，天也动情，地也动情。纯净的天堂。人间的天堂。
　　乘客，注意了。乌鲁木齐到了，请准备下车。
　　为什么，声音优美，行动却让我伤心？
　　我被减速的哐当所吸引。我的青春将要在这里奠基终点。我的未来的船会不会在这里张帆？我的朋友会不会把我的梦的空隙填充？
　　我冲下列车，我要用我的最大的眼球看自己的落点。空气里是快乐、兴奋的清香。我深深的呼吸。雨后的西部，空气里的分子是活泼的跳动，我的细胞，我的线粒体，尽情的畅游在属于我的世界。
　　放眼，橘黄的路灯，延伸在迂迂回回。我第一次对梦的美丽，流出相信的血液。
　　乘上去师大的车，寒冷先知先觉的走了。细雨走过的路面，是夏季女孩刘海的湿润，美的让我陶醉。车绕着外环。我真的迷失了方向。
　　到了宿舍，已是11点。我买了两个馕，一种从未见过的圆饼状的食物。我一咬，好硬好硬，吃了一半，就睡了。
　　那夜，我睡得好甜好甜。
　　父亲待了一天，就走了。
　　那天，我对父亲说，爸，不要乘坐1085次列车。
　　父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