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

　　山还是那座山，板着一张铁青的脸，雾蒙蒙，矮小的居所恍若蓬莱仙宫。都说那仙人来无影去无踪，想必他们的居所也是如此，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半天也探不出个鬼头。
　　这个在外人看来，存在于山巅之上的村庄名唤李家堡。
　　李家堡，李家堡。全村除了大海啸一家外都为李姓本家人。大海啸是个外来户。
　　听村里人说，他是逃饥荒，要饭来到李家堡。村里人见他可怜，便将那间年久失修，连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都不知道屋主的，老的不能再老的房子给他住。
　　他也倒是勤快，谁家遇上点泥水活，丧婚嫁娶，他也乐意去帮忙。再后来，李老三家大儿子分家盖房子，李老三家里缺人手，李老三就背着那双布满老茧的老手，提着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半包茶叶来请大海啸到他家请他当长工。当然，李老三在村里可是被称为当代严监生的人物。工钱这等重要的事他是只字未提，这也是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李老三还有个女儿，年已二十有五，至今未嫁。要说起这个女孩，相貌倒也还说得过去，只是天生跛足，天生的瘸子。在其他同龄姑娘都有两三个孩子的年纪，都没有一家男儿上门提亲。姑娘倒是不急，常说要一辈子在父母身边伺候二老。李老三嘴上说着，好好好，还是姑娘孝顺，心里呢？他比谁都清楚女儿心里的苦。多少个不眠夜，他门前的青石板都被旱烟枪敲出斑斑点点的小坑。
　　到底是李老三心眼多，没过多久这大海啸就成了他的姑爷，村里人都说大海啸老实人，李老三白白捡了个免费的长工。可大海啸心里明白，腿脚虽然不利索，可姑娘是个好姑娘，心灵手巧，除了下地干活，女人做的活计她可一点也不比人家差。
　　岁月静好，只过了一年，他们的孩子便呱呱落地。村里人起名有以各种神仙名字加一个保字的习惯。李老三给这孩子起名叫山神保，希望孩子此生能得山神老爷的护佑。可就是这个在其他人看来根本没什么不妥的名字却引出了大海啸这个外号。平时老实巴交的大海啸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当着岳父本家亲戚就开始咆哮，老子一辈子注定是和大山分不开了，我的孩子绝不，绝不跟这大山纠缠一辈子。
　　往日里平静无比的大山好像被这咆哮声惊得矮了几公分。歇斯底里，众人都一脸不敢相信地望着大海啸，还有颤颤巍巍的老人抖着两个干枯的手指叫年轻人去取黑狗血。
　　李老三还是妥协了，按照女婿的意思，外孙大号方天汉，小名山神保。在山里，孩子就像遍野的羊，早上放出去，晚上也不知道回。唯一比城市里好的是，大人从来不担心孩子会丢、会被别人拐走。
　　随着天汉一天天地长大，大海啸的心思也是一天天地加重。就像摆在门前这座大山压在他的心上，有时候他会想，这里的祖先如果有一位像愚公一样的人就好了，说不定到他们这一代，山就完完全全地被挪走了，孩子也可以走进山对面的学堂读书。也不用像现在一样，孩子上学需要整整走上两小时，山路崎岖，孩子在路上走着，大人的心在悬崖上挂着。
　　转眼间小天汉6岁了，整天还是在外面野，似乎不知道黑夜和白昼是有所区别的。山里的人从来都不认为读书是一件值得去花时间的事情。可大海啸不这么想，不管怎么，书还是要读的，孩子可不能糊涂一辈子。
　　开学这天，学堂里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大人们可着了急，小跑着，陪笑着，只为能让孩子留在这个整个镇子里唯一一所学堂。大海啸拖着一对满是泥水的腿，这面瞧瞧，那面看看。好几次
　　那个操着本地方言的老大爷都过来跟他说，别把地给弄脏了，得洗半天咧。
　　日头已经偏西了，学堂里的人也走的差不多，爹，我想回家孩子的一句话才让大海啸从沉思中拉回来。校长说了，不是不收这孩子，实在是不敢收，以前也有李家堡的孩子来这上学，不过你们也知道，光路上就要花差不多五个小时，迟到早退就不说了，这么小的孩子走个几个小时，到学校之后着实学不了什么。
　　再不行，爹每天背你上学走在山路上，大海啸对他背上睡得昏昏沉沉的孩子说。
　　那可不行，你每天送他上学，家里的活谁来干，努力维持这个家，保证老婆孩子不饿死才是你要做的，别整天想着让孩子读书上学堂这种荒唐的事，这种事不是我们这种人该想该做的李老三用旱烟枪使劲敲了敲鞋底，扬长而去，也不顾大海啸嘴里的嘟嘟囔囔。
　　转眼间，小镇上一家小小的蔬菜店开张了，店家是山里人，女主人腿脚不利索，不过为人和善，再说他家的菜都是从山里带回来的，新鲜没有污染，虽说是刚开的店铺，生意可以比得上一些老店了。
　　大海啸每天天不亮就从山里背蔬菜，每天来来回回好几次，赚的钱也够他们三个的生活费和小天汉的上学费用。日子是过得苦了点，可一家人脸上总挂着幸福的笑容，现在的大海啸最惬意的时光就是在喝着略带苦味的茶，蹲在孩子旁边听他念书上的字给他听，孩子啊，咱们家祖上几代人都没出个读书人啊，等你以后有出息了，爹带你去老家，给祖宗们上上坟，随便也告诉他们一声，我们老方家也出读书人了。
　　天汉的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大海啸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转眼间，天汉已经高三了，大海啸也一直在镇里开他那间小小的蔬菜铺子。
　　听天汉班主任说，以天汉的成绩完全可以上一所重点大学。老丈人前几年已经辞世了，大海啸把他那杆沉甸甸的大烟枪拿回家，这几天找了些烟草，也学着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他也不知道旱烟枪是不是这样抽的，更不知道这样辛辣的味道是不是属于烟草的味道。他多么希望孩子能上大学，可他怕这一身穷病会拖累孩子，会毁了孩子。
　　梦里的那座大山越来越高，遮天蔽日，高得让大海啸喘不过气来，山雾中仿佛有人一直盯着他，虽然看不见，大海啸还是忍不住躲闪。
　　自古金榜题名时便被列为四喜之一，人生得意需尽欢。可大海啸一家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他蹲在门口，望着桌子上那张录取通知书，手里抬着老丈人那杆旱烟枪，烟丝都烧完了他都不知道。爹，我不去读了，按我现在学到的东西完全可以在小学堂当个教书先生了，我。。天汉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明白按照家里的情况他是上不了大学的，他也不怪父母，父母为他吃了多少苦他比谁都清楚，他什么都明白，那座大山压在他们一家身上，这辈子都不可能移去了。
　　大海啸不见了，一整天都没看到他。直到晚上才听从山里来的人说，他在山里，挨家挨户地借钱，别人不开门，他就跪在门前求人家。第二天，天汉刚拉开铺子门的时候，大海啸蜷缩的身体就滚了进来，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呆了多久。
　　山里人很容易满足，只要温饱就可以，当然也没有什么存款。借了一天，膝盖都跪出血了，也没借到钱。
　　天汉哭着，叫着，他跪在地上求父母不要再为他操心了，父母给自己的已经足够多了，他不敢再奢求什么。
　　当几代人的梦想照进现实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无助。贫穷是那座大山，挖不动，搬不走的。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天汉都已经快要放弃的时候，老师打电话告诉他县教育局打电话叫他过去。大海啸仿佛有种预感，这孩子有救了。
　　原来是国家新出台了政策，贫困大学生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在县委的帮助下，天汉的学费得以解决。并且在学校老师的奔走下，天汉顺利获得了每学期2000元的贫困资助。
　　大学梦终于实现了。
　　这天，大海啸叫天汉母亲准备些行李，他要回老家，他要带着他儿子回老家，去祭拜祖宗，他要告诉他们，他们老方家也出了一个读书人。
　　在大海啸离家的那天，他回头望了望那座大山，山依然是铁青着脸，不过他觉得它好像矮了几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