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序曲
　　1994年的秋天。很美丽也很凄婉。
　　十四岁的我，独自去了遥远的城市，那是梦中散发着浪漫与古典气息的地方。走之前，蓄了三年的长发，就这样断了。凌乱的发丝散落一地。
　　1994年的秋天。我被分在了圣玛丽学院惟一的华人教师Ms。Lingerie班上，主修小提琴。我是那里惟一的中国孩子。Ms。Lingerie的第一堂课自始至终重复着至今仍然让我冲动不已的话语：
　　音乐是要用生命去爱的。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音乐是这世间真正，或许也是惟一无私和公平的。
　　1994年的秋天，巴黎天空是我从未见过的湛蓝、悠远而深邃。我喜欢独自漫步在异国校园的林荫道上，仰望着疏疏密密的叶的缝隙间洒下的丝丝阳光，俯身拾起一片梧桐。回忆飘在充满着太阳怀旧气息的空气里，不经意间闯入本已平静的心。
　　譬如从前家门口的那棵梧桐树。秋馈赠的礼物，在风中，飞旋，好像神亲手剪出的希冀的蝶。
　　我把飘零的梧桐叶夹进乐谱中，脉络依稀可见。
　　那个名叫伊琦的女孩子，最后看了一眼我站立的小路，然后，安安静静的，从这里离开，飞往故土。这一切，1994年秋天的我，还未曾知晓。
　　据说，那是三十年前的秋天。同样的季节。
　　第一乐章
　　第一主题
　　我认识了沉若。
　　他的眼眸是清亮的琥珀色，笑起来，好像从伤感的岁月里筛过的，一把一把的寂寞。
　　1995年的圣诞夜。白色的。
　　晶莹剔透的雪片纷纷扬扬，折射着他俊逸的面容，还有一把与心灵对话的小提琴。琴弦微微颤动。悠扬悠扬的故事，静静地，在缥缈的远方，讲述一段如烟的往事，惟恐惊醒那琉璃般的梦
　　修长的指，攀在玻璃上。伊琦安静地望着窗外轻歌曼舞的琼花，轻轻哈口气，窗上的水气被那指尖划来划去，拼凑着各式图案，映着她些许顽皮的笑，还有身后那双深邃的眼睛。然后
　　骤然，故事没了；琴音落在一个凄历的高音上。
　　弦，断了。
　　沉若平静的看着我的眼睛，有点疲倦的样子。他的眼眸是清亮的琥珀色，漾着被岁月筛过的沉寂的微笑。
　　第二主题
　　时间在疯狂地跳跃，不是吗？
　　沉若习惯用这样的风格讲话。
　　是的，时间在跳跃。
　　1997年的夏天。Ms。Lingerie拍拍我的间，意味深长。
　　我知道，毕业了。
　　什么也不说，因为有一点怀念的伤感，担心看见她心里的泪顺着强作笑颜的脸庞落下。说实话，我真的很感谢Ms。Lingerie。
　　从这里，我得到了另一种温暖的东西，温暖得可以融化我的坚冰。
　　我像个乖孩子一样，接受她给我的所有祝福和忠告，然后吻了她的脸颊。昨天的痕迹，依稀可见。我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但是，她独身，我知道。
　　我带着她给我的书签和回忆，还有这个地方给我的书签和回忆，走出了那条林荫道。
　　在我还未决定将往何方的时候，收到了加急电报：
　　叶未落，节已至。
　　匆匆写了封信，扔在沉若寓所的信件收发处，就像三十年前伊琦毅然决定重返他乡继续音乐之旅时对文翔的道别。我们一样踌躇过，最后却也做了相同的判断。尽管1997年的夏天，我们并不彼此知道。
　　候机室里的等待是漫长的。不知何时，嗅到了薰衣草的味道。我走开了。
　　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勇气直面那琥珀色的眸子，还有一脸苦涩到了心底的笑。
　　薰衣草的气息，终于充斥着候机室的空气。
　　我们做着小时候的游戏。两个人的迷藏。
　　很长。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
　　直到登机前的那一刻。仓惶的风。撩乱了我的头发。有一粒沙，揉碎在我眼中；而我，只能面对那个背影，惨惨地微笑。
　　然后，告诉自己最后一次哭泣。放纵了三年来隐忍的痛。
　　第一主题再现
　　我和父亲陪母亲走完了她生命中最后的1997。葬礼结束的时候，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伤过的右腿又开始犯痛了。
　　1998年萧索的春风里，父亲对我说你大了。一个人好好生活吧。我搬回了自己出生的那栋房子
　　房子已经老了。楼板的缝隙好像未老先衰的父亲额上细密的纹。踏着仄仄的楼梯，脚下嘎吱嘎吱地响。
　　悠悠琴音，偎依在清丽的风中，在头顶上飘。我叩开了那扇尘封许久的门，布满铜锈。
　　尘埃在焦灼的阳光下轻舞飞扬，迷乱了我的视线。站在窗边水色的窗帘旁，不为什么，只想哭泣。
　　1998年的秋天如此漫长。我听到飞机从天际划过的声响。
　　窗前的梧桐，几片叶孤零零地挂着。我竭力想从记忆中搜寻出什么；但真的，什么也没有。
　　1998年的秋天，我在我出生的那栋房子里认识了伊琦。一个女孩的心事，就这样默默无闻地给锁了三十年，安安静静地在那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躺了三十年。
　　或许，曾经的豆寇年华早已在跳跃中涤荡得无影无踪。或许，故事本身就是一个美丽而脆弱的梦，醒了才知道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1998年的秋天，我学会让泪在心里流。
　　1998年的冬天势必意味着许多。
　　我在信中告诉Ms。Lingerie。夹着金色旋转舞蝶的贺卡，漂洋过海了。我没有把我的故事都写下，留下一点，小心翼翼地，在寂静的时候，独自品尝。
　　歪歪斜斜地倒在沙发上。红木的古老的味道。
　　太阳昏黄的影子鎏在窗边，水色的帘散播着异样的光泽。
　　冷冷的风里，商家打出了Merrychristmas的旗号，缀上脆脆的铃铛。
　　我蜷缩在硬生生的书房里，听三十年前的声音。
　　文翔今生第一也是惟一的恋人幽雅而凄清的琴音。
　　伊琦额前短短的刘海儿，在水色的帘边微微地被柔风卷起。明媚的笑里藏不住坚定。
　　深邃如夜空的琴音
　　我打开窗，冷冷的风温柔地吻着软软的水色的帘。孩子们手里的气球，五彩缤纷。当它们飞向苍穹的时候，我以为是朝圣的天使。满街铃锁在响。
　　门前的梧桐树下，琥珀色的眸子里漾着笑，一如既往的忧郁而寂寥。
　　第二乐章
　　我出生在梧桐落叶的季节里。
　　家门前的梧桐是很早以前为了一个理由，父亲手植的。死过又活了。
　　三十年前，文翔在老房子下莫名其妙地遇上了伊琦。两个人的生命线，莫名其妙地被一种他们认为叫缘的东西，缠绕一起。
　　后来伊琦说在门前种棵树吧。文翔应允了。
　　我出生在梧桐落叶的季节。
　　那一夜，干枯的令人烦躁的秋天落了一夜的雨。
　　伊琦在文翔种的梧桐庇护的客厅里创作。微露的晨曦揭开夜无尽的面纱的时候，幽雅而凄清的琴音，在干色或者润泽的风里，悄然的浮动，不经意地蔓延开去
　　我出生在梧桐落叶的季节。翌年春天，死了的梧桐抽出鲜嫩鲜嫩的新芽。
　　后来，他们叫我梧桐。
　　伊琦离去的早晨。她穿着同样的宽松乳白色套装。静默。
　　蓦然昂首。走了，连一个理由也没有留下。
　　一封信和她的心事被同样地压在抽屉的最深层，心的最深层。连同她在风中无声地呐喊。
　　她以为他们，同样的年轻。
　　第三乐章
　　三十年未变的房间。沉若在梧桐荫蔽的房间里，默默地创作95圣诞夜未央的乐曲。
　　橘色的灯下，我拥着他的领，一切就在于沉默中游走。他的发丝飘着薰衣草的气息。
　　残损的幕笼罩着这一方天地。我知道，他是用他的生命去爱他的音乐的。
　　橘色的灯下，我拥着他的领，给他讲述伊琦与文翔的故事。而畔瓢着薰衣草的气息。
　　琥珀色的眼眸，偶尔掠过一线与平常不同的光，只一瞬，就消失了。
　　也就在那一刻，心中好像有什么，突然间沉到深渊里。
　　1999年的春天。沉若腼腆地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我看见父亲在那琥珀色的眸子里搜寻。
　　面对伊琦已经泛了黄的心事，父亲只长叹一声世事未央，缄默了。
　　然后，黯然地，甚至有点落魄地点起一支烟，望着窗外闪着冷峻的青铜色光泽的星。
　　云，掩起了一切。
　　我固执地以为，伊琦肯定不知道，当她从异国的黎明中苏醒，呼吸着带着一丝香水味道的空气时，文翔在经历怎样的磨难，这个国家在经历怎样的磨难？。
　　否则，她的选择不再是离开。
　　混沌的年代。颠覆的人心。
　　1969年的秋天。伊琦在夜的囚笼中，小心地思念远者。鹅毛笔在洁净的纸张上留下潦乱如涂的痕迹，满世界地用爱填满空虚着的心。
　　1969年的秋天。文翔种的梧桐死了。一粒微渺的生命，从曾经飞着天使琴音的窗口，划落一道美丽的弧线
　　生死
　　那一次，父亲讲得很平淡，我听得也很平淡。
　　回去的时候，漫天是青铜色阴郁的星光。
　　沉若仰面苍穹，用同样平淡的音调问，你冷吗？
　　我趴在他肩上，看着天的街市里快要熄灭的灯火。
　　沉若的第三乐章快写好的时候，已经走到世纪的尽头。他把三十年前的故事，现在的故事，伊琦和文翔的，他和我的，全部全部的，融为一体。
　　有一种像风一样的东西，蔓延在我们之间，很缥缈，很深沉
　　夹着金色旋转舞蝶的贺卡，再一次漂洋过海了。只是，这一次，还捎去了沉若书写的所有，用生命书写的。
　　我拾起世纪末的梧桐树上落下的最后一片黄叶，夹进了我们的乐谱中。叶子，飞舞的时候很美，好像神剪出的希冀的蝶；但，也就是在风中旋转的那一刻
　　其实，早已是伤痕累累。
　　第四乐章
　　这是沉若未央的乐章。
　　世纪末的圣诞。沉若脸色苍白地倚着同样苍白的墙。这一次，我是演奏者。他是听众。
　　琥珀色的眼眸里，漾着忧郁的笑，寂寞一把一把地从深邃的心空里溢出。整个客厅曾经和现在被伊琦和文翔的梧桐庇护着的客厅，都充满了酸涩。
　　梧桐，世事未央，不是吗？
　　他依旧微笑。我也在拼命微笑。我看到了泪光，之后，一切就变得模糊
　　那是一个没有雨没有雪阳光灿烂的圣诞。
　　我们像小孩子一样攀在窗边。
　　看着夕阳隐去了光，温柔地为月儿唱着《叮当》；看着全世界的灯在一瞬间亮起，好像玻璃做的天堂。
　　然后，碎了。
　　残片划过两叶已经枯槁的梧桐：
　　1994与1999。
　　文翔侥幸未死，只是伤了右腿。后来，文翔结婚了。他很体贴，也很温柔，但新娘不是他爱的人。
　　伊琦在遥遥无期的寂寞中，为了那个不是文翔的人，披上了婚纱。
　　有人听到文翔叹息一声：世事未央，隐没在尘世与平庸之中
　　缠绕一处的生命线，终于分开了，从此仿佛再未相交。
　　后来。
　　文翔有了女儿，出生在梧桐落叶的季节。伊琦离开了丈夫和儿子，带走了所有。
　　留下的，只是已无法完成的独奏
　　后来的后来。
　　他们不完整的故事和未知的结果。
　　以及我们不完整的故事与未知的结果。
　　一个月后，我收到Ms。Lingerie的回信。她说前段是她未央的小提琴独奏，序很棒。
　　我在沉若墓前一遍一遍地读，最后让那带着香水味的信纸化作焦枯的纸蝶飞舞。
　　沉若说过那是他母亲遗留给他的除了天赋以外惟一的东西。
　　打开了封存许久的乐谱，把玩着叶脉清晰的梧桐，无意间看到Ms。Lingerie临别赠与的书签
　　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