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给右手取暖

　　天，说冷就冷了，一到冬天，米米的反应就格外迟钝，像一只进入冬眠的小兽，懒懒地，只想蜷在被窝里。小M打电话来时，米米上班已经迟到了，慌乱中答应了他的约会。米米，我请你喝咖啡。
　　约在4点，米米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来想小M。试图从凌乱的思绪里，找出一些和他有关的记忆。
　　前阵子小M打电话来时天还暖暖的，小M问米米是不是真的离婚了，米米说，怎么？！看我笑话还是想可怜我？！语气充满敌意。
　　一个追求自己被拒绝过又断了音讯十几年的人，忽然之间打电话来求证这么个问题，米米马上竖起满身的刺，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人尽管已经陌生，但声音丝毫没变，循着声音米米眼前浮现出一个松松垮垮痞气十足的形象。之后小M会发个短信或是偶尔打电话，米米总是搪塞过去，摸不清他的底细和意图，即便是真的处于对朋友的关心，米米也不想接受。后来，米米有事去北京，在检票口大喊一个熟人的名字，想提前进站找个座位，结果看到小M。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弯来绕去还是在劫难逃，这是定数。米米怎么也想不到，初三时某个晚自习，那个推门而入当着全班同学和老师的面大声唤自己出去到操场上走走的不良少年，如今浮出了水面。
　　小M领着米米买了回程的票，又把米米安排到餐车上，米米乖乖跟在后面，即使他对乘警说，这是我对象，去北京办点事，好好照顾点米米都没有反驳。还是识相点吧，米米对自己说，起码有座位，不用站那么久了。
　　在车上米米开始想小M。
　　米米喜欢黑夜中行进的列车，托腮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玻璃上清晰地印着自己的影子。米米觉得自己的心空旷盛大得宛如不可预知的未来，没有什么能填满。一段旅途，仿佛一段人生，米米只是一个过客。自己生活里的过客。
　　老师，让米米出来一下，我有事跟她说。耳畔又响起小M的声音。在老师的批准下，两个人围着操场走了一圈，米米只记得他说，我姥姥知道我去当兵都哭了，你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米米能有什么感觉，这家伙学习一塌糊涂，爱冲女孩子吹口哨，说话就是命令的口气，经常给米米借书，然后在书里夹个纸条，他往教室门口一站就有人起哄，米米真是怕极了他。少女的情怀，情窦初开，心里的人，却不是他。
　　当兵的生活很枯燥，小M给米米写信来打发时间。带三角邮戳的信陪伴着米米从初三到中专毕业。小M把米米当成了女朋友来交往的，米米可不是，她觉得小M是个特自我而且不可靠的人，也许只限于表面的了解，米米这样定义对他有些不公平。最后米米拒绝了他，在他一次休探亲假提出确定关系时。面对面地，小M并没有明显受伤的痕迹，起初米米还以为他会纠缠不清。部队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小M竟然有了军人的度量。
　　米米的男朋友小M认识，他们互不欣赏，即使没有米米，他们彼此间也充满敌意。
　　小M说，放弃我你会后悔的。
　　你是一块金子我也不要，我只要我手里这块石头。
　　有些时候米米就是这样固执。于是米米握着手里的石头，一握就是十一年，最后非但没有磨去他的棱角，反而被划得遍体鳞伤，不得不撒手。可是，米米已经没有了感情，没有了那颗温柔细腻会爱的心。
　　欧爵咖啡厅适合冬眠。舒缓的音乐，暧昧的灯光，开得足足的暖风。米米虽然不喜欢这里的食物，却异常喜欢这里奢华浪漫的气氛。谈话围绕着初中时的话题，小M有意避开米米那些隐痛不去提及。沉浸在回忆里的米米想起小M送她的那张情人卡上一株开着黄色小花的仙人掌，这么多年，竟然还记得上面的字：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是的，这么多年，颠沛流离，有些记忆尽管泛黄却依然清晰。不知怎么小M说了米米，你这个傻丫头。语气中的娇宠让米米有些心酸。
　　当初你要是选择我，我会给你想要的生活。
　　并不是只有小M一个人这样对米米说过。在错的时间里，即使再真切的许诺都是空谈。小M说后悔当初轻易地放手，让米米遭受这样的伤害。
　　是伤害吗？除了对感情绝望，米米倒没觉得离婚对自己造成了伤害。米米问小M，以你的个性，怎么就没有竭力争取呢？
　　因为你的心里没有我，争取也是徒劳，不如痛快放手。
　　米米对小M多了些欣赏的成分，懂得放手的男人，反而会令女人侧目。
　　以前没有人知道米米想要怎样的生活，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米米的心里藏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太过纷繁复杂，即使曾经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与她分享，那些深入灵魂的东西，需要另一个同样内涵丰富的灵魂作为置换。活了半辈子，米米始终没遇到那个可以让自己敞开心扉完全接纳甚至交出灵魂的人。
　　去洗手间回来米米发现小M把自己丢在沙发上的外套和包挂在了衣架上。
　　小M给米米看钱包里女儿的照片，女孩儿很漂亮，因为小M很英俊。小M说，要是我们俩的孩子，会更漂亮。在小M身上，只看出岁月浅浅的痕迹。米米想，如果嫁给小M，此刻和他一起喝咖啡的会是哪个女人呢？
　　玫瑰茶的香气随着小M斟茶的手在空气里氤氲开来。小M细数玫瑰对于女人的诸多妙处，如何从花朵的大小、颜色、香气上选择是上品。米米也喝玫瑰，是佐以清查来泡，舌头常年被咖啡肆虐地失了知觉，除了苦能刺激到她，而香气，是用鼻子嗅的。
　　小M对吃很挑剔，他说起做西餐的细节和沙拉的调制，做东西给自己爱的人吃是种快乐，而吃爱人做的东西就是享受了。米米听得云山雾罩，那么复杂的程序，自己的浆糊脑袋怎么可能记得住。单身以来，米米再没做过饭，家里没有一滴油、一粒米，女儿回来就带她去妈家吃，平时米米用零食和快餐养活自己。
　　小M说，米米的生活需要有人调理，让米米拒绝那些小孩子热衷的垃圾食品，穿衣打扮上要像个成熟的女人，三十多岁，正是女人最有魅力的时候。而米米，还像个心无城府不懂伪装的孩子。那么，小M是想来调理自己了？米米瞥一眼他见面时送自己的那本装帧精美的叫《安》的杂志，封面上风姿绰约的女郎一定是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心想，我这辈子不会变成这样的女人了。
　　一件浅灰色的毛衣，掩住了米米原本的曲线，衬得米米愈加拖沓和慵懒。米米想，怎么自己就没有打扮打扮再出来呢，哪怕只是伪装得光鲜强盛。
　　与小M相处得很融洽，破天荒地，米米没有和一个试图改变自己的男人用这么平和的心境交谈。米米甚至想，是不是像小M说的，买双高跟鞋，穿得像个女人。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刺骨的风让米米渴望怀抱的温暖。和小M走到十字路口，小M说，好像是曾经与你谈过恋爱，遗憾的是连手都没有拉过。米米笑了，那你就遗憾终生吧。
　　其实，米米知道自己的心，自始至终都没有他的位置。
　　回到家收到小M的短信，很长的一条，大意说希望这是让米米最难忘的一个晚上。他不知道，米米的心里不再保存任何东西，这样无论幸福还是悲伤对米米来说都无所谓。米米有自己的世界和天堂，那个空间里没有人迹。
　　米米编了一条信息：平行的两条线，若是唐突地交汇，结果只有分离得更远，有些距离是不能逾越的。看完后微笑着删除。
　　今天以前米米经常一个人去文化宫一楼的快可立，夏天一客草莓圣代或是一个香草冰激凌，冬天一杯原味的热奶茶或是一杯卡布奇诺，坐在秋千摇椅上，听着音乐写写东西。看时间在指缝中流走，让人物在故事中疼痛，丝毫不觉得惋惜。有时米米会想，若是一觉醒来，自己变成80岁该有多好，一下子省去了很多麻烦，那样就可以细细为下辈子打算了。时间真慢呀，对一个厌倦了工作、应酬甚至生活的人来说，活着是种负担。可是，米米，你有结束生命的勇气吗。
　　那么不堪的过往你都经历了，那么尖酸刻薄的人你都宽容了，还有什么是你不能承受的呢。米米时常这样告诫自己。
　　以后，米米依然会循着昨天的轨迹一步步前行，等待在时间中变老。
　　这个冬天似乎太过漫长了，米米痴痴地看着摊开的双手，机械地把它们交叠在一起，对自己说，请用左手给右手取暖。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米米要去看一场盛大的花事，期盼着，热烈的诗句能唤醒自己休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