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母爱

　　十五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与景阿姨在看守所里相识。
　　景阿姨是因为窝藏杀人犯的儿子被刑事拘留，我是因为参与打架被拘留。一开始我们是两个监室里的人，后来景阿姨与同室的人殴斗被调到了我们的监室。说实在的，一见到她那个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就从内心生出几分讨厌。由于她每天坐在我旁边，而且听说她儿子判了死刑，出于同情与理解，我渐渐的接近她并开始安慰她那颗正慢慢被撕裂的心。
　　因为我的勤快和机敏，许多人对我有好感，景阿姨更是喜欢我，每天拉着我打牌，谈心，高兴了，还让我在休息时教她唱歌。刚到看守所时，我没有被子，与别人一铺又不方便。景阿姨主动提出让我同她一铺，这多多少少让我感到了一点点温暖。第一夜我就梦到了慈爱的母亲站在门口眺望期盼，并呼唤着我的乳名。清晨醒来，我已经泪水涟涟。而景阿姨正在用扑克牌占卜他儿子的命运是否有重生的可能。看着我伤心的样子，景阿姨劝了一会儿，触景生情，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丽丽，我把后半生希望都寄托在了我儿子身上，如果他离我而去，我该怎么办，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人家掩面哭泣，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我也泪流满面，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母亲正趟着泪水积成的河，一步一跌的哭喊着我的名字向我走来。我紧紧握住景阿姨的手，帮她擦去泪痕，郑重其事的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顺其自然吧，不要太伤心，如果您不嫌弃，就当我是您的女儿，也好有个寄托。景阿姨的眼睛有了一丝光彩，她微笑着望着我，激动地说不出话。从那时起，我就像尊重我的母亲一样尊重她，维护她，而她也更加喜欢我，呵护我。每天她把尽量多的饭分给我，偶尔买些菜来调剂我们的生活。最让我感到温暖的是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景阿姨用被子把我盖得严严实实，还紧紧地抱着我的脚，至今不能忘记她的手象火炉一样热，热遍了我的全身。
　　那段日子真的很苦，热别是对思念母亲的煎熬，使我感到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痛苦，后悔自己当初不该一时头脑发热而引火上身。景阿姨的关怀让我一阵阵感到了一些温暖和快乐，每次心神疲劳之后，我就躲在她为我守候的小家里与她私语着我们母女的心事。我已经在心底默认了这位即将逝去亲生儿子的母亲。
　　景阿姨对我很好，但是对别人真的没有那么客气，甚至明显的摆出盛气凌人的样子，使得许多人对她敬而远之，她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她的专横还引发了许多人的暗骂他们不知道我正默默的做着景阿姨的女儿。渐渐的，我耳朵里装满了大家对景阿姨的低劣的评价。我也开始对她的过火的行为不满，可是最不能让我忍受的是，她曾经逼迫儿媳用不正当的手段挣钱，养活逃亡的儿子。虽然只是听说，但是看着她霸道的样子，我联想到自己母亲的淳朴善良，她怎么能跟我的母亲相提并论呢。越是比较，越是觉得她不配做我的母亲。或许是对母亲的期望值太高吧，但是换做别人我也不会对她们有什么期待。随着我渐行渐远的情感变化，景阿姨有了察觉，我不再愿意靠近她，也不愿意再去接受她的火炉一样的手。她失眠的时间更长了，那副扑克是她唯一的能与儿子交流的工具，也是她唯一的朋友。显然她因为我的冷漠沉默了许多，孤独了许多。每次我拒绝用她的东西时更可以看出她的严重的失望与哀伤，可是啊，我想说，景妈妈，你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争强好胜呢，你为什么要责怪我的懦弱和善良。我决定放弃这个妈妈。我们是两条不同路线上的人。
　　母亲给我送来了行李和账单，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建筑了自己的小巢，舒适了许多。景阿姨也很是时机的提出分开吃饭，我欣然答应了，我与一个川妹子结成了伙伴。有时候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过去帮忙，她的眼神拒绝了我。她虽然提出了分开，却对我耿耿于怀。
　　有一天，我在自己的账单上买了一碗红烧肉，打算与她一起吃，可是她拒绝了，要单独在我的账上买一碗，众目睽睽之下，我尴尬的点点头，因为她也让我吃过她的饭菜，可是她不该这么霸道。我邀请很多人分享了我的红烧肉，每吃一块，我就想起母亲可能还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眼泪掉在了窝头上，我狠狠的咬着窝头。吃过饭，大家做着游戏，我为刚刚的事情闷闷不乐，这时一个老太太不小心碰撒了景阿姨的红烧肉，顿时所有人欢呼，不是自己的东西你得不到。第二天，我买了两碗饺子，一碗送给了深圳的王阿姨，一碗留给了自己，如果不是昨天，我会给景阿姨一碗的。吃饭的时候，她一直手托着腮帮盯着我，直到我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我其实很矛盾，可是我气她昨天的行为。等我洗完手坐在床上，她终于开口了：丽丽，我晚上要从你的账上买饭。我一怔：为什么啊？因为我也给你吃过，我现在要索要回来。可是当初你是想我给你儿子写信安慰他，你我没有把话说完，我怕伤了她。景阿姨大声的说：不管怎么样，我就是要买。我怒火冲天：不行，谁都不行，我妈还没有吃一碗像样的饭菜呢，你凭什么？在众人的劝说下，我们停止了争吵。
　　那天晚上，我用扑克占卜了她儿子的命运，如果成了，她儿子就判死刑，不成，就是继续活着，前提是她如果是个坏女人。结果是我占卜成了，我在心里恨恨的说了一句：等着瞧吧。
　　那几天，景阿姨接二连三的与很多人闹事，反应格外异常。一天早晨，走廊里一阵混乱，干警把景阿姨提了出去。不一会，走廊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像是诀别的声音，大家心里都很沉闷。景阿姨被人搀扶着回来了，她的哀嚎声响彻整座看守所，她仿佛告诉所有的人，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每个人的心情都压抑着，泪水顺着每一张面孔留下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安慰她，只是大家一起哭泣，为这样分离的母子，也为自己思念的母亲和亲人。此时的哀痛已经冲散了从前大家对景阿姨的厌恶没有人在与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计较什么。我一次次擦干眼泪，一次次泪流成河，我悔恨自己不该占卜那个人的命运。虽然那只是一个游戏，一个迷信，但我还是为自己的行为愧疚。死去的人消失了，可他的母亲的痛苦却永远抹不去。我情不自禁的抱紧了景阿姨的肩膀。她向着天窗的方向祈祷着。祈祷她的儿子能在去天堂的路上一帆风顺。
　　景阿姨被特例批准祭祀他的儿子，她念念自语：儿子，你走了，妈怎么办，妈怎么活啊。声泪俱下，声嘶力竭。我多么想给她一个肩膀依靠给她一句承诺：妈妈，你跟我走。可是，我没有说。我不知道我能给她多少希望，如果此时许下一个承诺，当我兑现不了时，我会欠她一辈子。尽管我多么的同情她，多么的想帮助她。但我明白因为怜悯而接受一个人做自己的母亲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别人的不尊重。而内心我不是很爱这个女人。
　　我陪着景阿姨哭了一整天，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因为她也曾用母爱的手温暖过我，我就要回报她女儿一样的孝顺。一个星期，我无怨无悔的给她洗脸，洗衣服，喂饭，铺床。陪她谈生活谈未来。慢慢的，她能自理了。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感激，但我还是拒绝了她再一次的想呵护我。也许这是个残忍的决定。
　　每当她问我，以后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时候怎么办，我说：如果以后有缘，你来找我吧。我很想为她撑起一片天空，此时，我更想念我的母亲。我的心早已飞到了母亲的身边。我劝景阿姨好好活着，为她的老母亲和她的弟弟。
　　我被释放那天，监室里的人都恋恋不舍，她们告诉我不要回头看，要一直走出这个看守所的大门，我向每一位道别。我也告诉景阿姨保重身体，善待每一个身边的人。如果她愿意，出来的时候找我，我不会忘记她给过我的母爱。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岁月崔老了人的容颜，而我一颗思念的心没有老去，当年的景阿姨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安康，你是否记得一个曾经做过你女儿的人还在牵挂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