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我买书的那个下午

　　那年我高中毕业，分数低的难以启齿，连一个普通院校都没考上，当时我也想到了复读，可是我家那时很穷，如果复读会花更多的钱，再说我的成绩一般，第二年考上与否还是个未知数，我不愿意因为我再拖累父母了，我家也根本没那个条件，无奈我只好就此结束了我的学生时代。
　　那段时间应该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我们村我有两个同级同学，他们都考上了本科，而且家境比我们家要好得多，可想而知那时候我的父母有多么没有面子，听了多少冷嘲热讽，让原本就贫穷的他们因为我的不争气受到更大的歧视。这是我后来才体会到的，当时的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我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鸵鸟，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我不敢出门，不敢见人，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我，我找不到出路，没有目标。
　　姐姐那时在县城打工，她很理解我的处境，就把我接到当时租住的宿舍里和她一起住。那是一间不足15平方米的房子，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张吃饭用的小方桌，几乎放不下别的东西。出租屋不远处有个小书摊，卖的一般都是旧杂志和盗版的名著，很便宜。我爱看书，把姐姐给我留下买饭的钱省下来买了很多书，如《简爱》，《呼啸山庄》，《人生》等都是那时候买的。每天我一个人呆在小屋里如饥似渴的读这些书，有时候饭都忘了吃，我发现只要我开始读书，所有的烦恼就会忘得一个二净。除了买书，我几乎没出过门，整天一个人躲在小屋里。姐姐工作很忙，出去就是一天，有时晚上很晚才回来，每当听到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是我最开心的时刻，这说明姐姐回来了，我们姐妹会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吃饭，然后一起睡觉。那时的我除了自卑和无助，忽视了任何东西，包括亲情。我很少顾及家人的感受，变得敏感而任性，只要姐姐说话的口气稍微重了点，我就泪流满面，不吃不喝。
　　一连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一直这样呆在小屋里，不觉已到了深秋，那天中午有些冷，天阴着，没有阳光。父亲突然来了，肩上背了个呢绒袋子，气喘吁吁地，一看就是赶了很多路，他看上去又瘦了一些，也黑了。见到我他显得很高兴，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放在桌子上，
　　这是你妈摊的煎饼，你妈说你爱吃，给你拿了几个。
　　这袋子苹果是刚摘的，就是有点疤，一样吃，好的还留着卖。
　　他又从袋子里掏出两个削好皮的菠萝，说是从路上买的，一个给我和姐姐吃，一个送给房东，感谢人家的照顾。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慢也很轻，他知道我的心情不好，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把东西全拿出来后，父亲靠近桌子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默默地抽了起来。我一直低着头无话可说。
　　沉默，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有父亲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
　　一直在看书吗？父亲突然问我。
　　我抬起头看到他正在看摆在床头的那些旧书。
　　嗯。我点了点头。
　　看看书好，解闷儿。我从小就喜欢看书，父亲是知道的。听到我在看书，他很赞同地说，多看几本，读书多了有好处。
　　我苦笑了一下，我还能干什么呢？不过一说到书我话就多了起来，我告诉父亲这些书都是盗版的旧书，错字连篇，还看不清楚，等以后有了钱我要买好多书，尤其是名著。我和他提起《飘》这本书，虽然看过拍成的电视剧了，但是我还是想看原著。父亲一直很认真的听我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就起身要走，我让他等姐姐下班回来再走，他说家里还很忙，就走了。
　　送走父亲后我又坐下来看书，记得那天看的是《简爱》。那时的我自私的不考虑任何事情除了我自己，当时我甚至希望父亲快点回家。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正看得入迷，听见有人敲门，便站起来开门。没想到竟是父亲，他满头大汗地站在我面前，看上去很兴奋。玲，看我给你送的啥？父亲说着从包里掏出两本书，我吃惊地发现那是两本精装本的《飘》。
　　玲，看是你要的那书不？
　　我忘了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只是清楚地记得当父亲把两本书放到我手上时我才发现父亲的手指上都缠着胶布我问他怎么了，父亲说天气干，裂了口子，不缠上没法干活。我也很惊讶父亲的举动，我只是随便说了一句没想到他竟记在心里了，我有些哽咽，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点了点头。
　　太好了，亏了买对了。要是不合适再去换就费了事。父亲笑着说。
　　父亲说去车站时经过新华书店就进去给我买了，他差点记不起书的名字了，幸亏是。书店离我们住的地方大约四里路，离车站还有一里多路，父亲来回走了两趟要走七八里路啊。我怪他不打车，他笑了笑，说去车站一定打车。临走时父亲对我说过几天天冷了回家吧，家里有炉子暖和。我点了点头。
　　我站在大门口送父亲，走了几步他突然又回来了，看了我一会儿，顿了顿说，玲，你从小身子弱，回农村干活受不了那苦，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回农村。你先别急，我会想办法的。说完转身走了，父亲瘦小的身影从我的视线中渐渐消失，我发现他老了，步履有些蹒跚。我自责起来，20岁的人了，那时正是家里最忙的时候，我却躲在这里逃避现实，可是父亲没有一点怪我的意思，还想尽一切办法安慰我，照顾我的感受，我实在是太自私了。或许，我应该振作起来了。那是我落榜以来第一次为家人着想。
　　原来那天父亲给我买书时自己只有30元钱，两本书29元，还剩下一元钱。他为买书来回走了七八里路，后来又走了三里多路去的车站，车费都是欠的人家的。这些都是后来闲聊时母亲告诉我的，问他，他却说哪有的事。
　　后来我终于走出了高考落榜的阴影，开始了边打工边学习的生活。我坚信不上大学我一样成才，我想成功，想让我的父母骄傲，尤其是我父亲，我想让他因为我而得到村里人的羡慕，我想让我的父亲因为我挽回一点可怜的自尊。可是还没等这个愿望实现，我的父亲却等不及了。
　　父亲本来身体就不好，加上常年劳累，积劳成疾，一病不起。那时候我在城里打工，工作已经稍有起色，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父亲的病床前，我半跪着握住父亲虚弱的手，流着泪和父亲说了很多心里话，我说这些年自己一直很努力，没有给他丢脸，我告诉父亲我工作干的很好，一点也不比大学生差。我说让父亲好好配合治疗，我会让父亲过上好日子，让别人都羡慕他。父亲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不住的点头，眼角挂着泪花。
　　父亲走了，走完了他55年坎坷的人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他深深眷恋着的世界。没有了父亲，那段时间我失去了方向和目标，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我恍然间明白，我之所以那么拼命的工作，学习，都是为了我的父亲，父亲是我一切动力的来源。因为只有他才会理解我，才会为我的成绩感到由衷的骄傲和朴素真挚的欣慰。父亲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父亲去世已经三年了，我终于过上了父亲所希望的城里人的生活，事业上小有成就，并且结婚生子。为人父母以后才更加理解了父亲当年为什么会这么留心我的每一句话。他或许是怕我想不开，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摆脱阴影，才如此小心翼翼的维护我那脆弱的自尊。
　　那两本精装本的《飘》，我一直把它们摆放在书房里最醒目的位置上。每当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我父亲，想起那个他为我买书的下午，想起他那双粗糙的缠满胶布的拿书的手，这时候我总会泪流满面，我总会为年少时的荒诞与自私惭愧不已，倘使世间真有灵魂，愿父亲听见我所有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