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六对一个俄罗斯人的心理分析意愿

　　如果真的可以找到有关我们所有意愿和随心所欲的公式，也就是说，弄清楚了它们依靠的是什么，是以怎样的规律发生的，是怎样发展的，在各种情况下朝什么方向发展等等，也就是找到了真正的数学公式，那时人们也许就不再有意愿了，真的不会有了。他为什么要按照统计表的要求去希望呢？不仅如此，他立即就由人变成一架风琴上的小零件，或类似的东西。一个人没有愿望、没有意志、没有欲求，不就是跟一个风琴上的小零件一样吗？你们怎么看？这种情况会不会发生？
　　你们会说，我们的意愿由于误解了我们的利益，大都是错误的。我们有时喜欢胡说一通，是因为以为这是获得某种利益的捷径。然而把这些放在纸上仔细计算好之后，就没有什么意愿存在了。须知如果意愿和理性融合在一起，我们就只会有推理，而不会有自己希望的东西，因为我们不可能一边相信理性，一边又希望那些无意义的东西，从而跟理性相对抗而害了自己。有关我们自由意志的规律终究是可以发现的，那种统计表一类的东西也可以建立起来，因此所有的意愿和推理都都可以计算出来，于是我们可以按照这类图表来希望什么了。例如，一天我对某人打了一个侮辱他的手势，于是人们计算说，那是我不得不去做的，包括我是用的哪一根手指头，都是规定好了的，那我还有什么自由？特别是如果我很有学问，还在某个学校获得物理学毕业证书。这样的话，我就可能将自己今后30年的生活计算得一清二楚。总之，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一切都去接受就可以了。而且我们还得反复对自己说，在这种情况下自然界是不会主动来问我们的，我们应该接受本来面目的它，而不是我们幻想出来的它。
　　是的，先生们，你们刚才所说正是问题关键之所在。不妨让我来幻想一下。先生们，你们看，理性确实是个好东西，这一点是用不着争论的，然而理性终归只是理性，它只能满足人类理智的需要，而意愿却是人类整个生活的体现，也就是整个人的生活包括理性和一切感觉的体现。虽然在这一体现中我们的生活往往显得十分粗糙，但毕竟是生活，不仅仅是在开平方。例如拿我来说，我当然想为体现自己所有的生活能力而生活，而不是仅仅体现理性的能力，因为它只占我所有能力的二十分之一。理性能够知道什么呢？它只知道其所能知道的东西。（有些东西也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尽管这不会让我们高兴，但我们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呢？）人的本性就是尽其所能地活动，无论他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先生们，你们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抱着极大的同情心，你们反复说，高度文明和进步的人，也就是未来的人，不可能去要求对自己不利的东西，这就是数学所显示的。我完全同意这就是数学。但我要再一次向你们表明，只有一种情况可能让人愚蠢到向往那些对自己有害的东西，这就是，他认为自己有权利向往哪怕是最愚蠢、最有害的东西，不愿意被所谓的只能向往对自己有利的东西的责任所束缚。先生们，我当然知道这样做很愚蠢，太任性，但实际上对于地球上的兄弟们来说，也许这是最为有利的事情。尽管它看起来跟我们关于利益的判断正好相反，或许会给我们带来显而易见的损害，却为我们保留了人生最为重要和珍贵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个性和特点。也许有人会说，如果不去滥用意愿，而是有节制地运用它，人的意愿是能够同理性相一致的。这当然很好，也值得称道，然而意愿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跟理性相抵触的，这不也应该受到称道吗？先生们，我们先假定人是不愚蠢的（实际上关于人，这句话无论怎样都是不能成立的），那么他至少是十分背信弃义的。十分背信弃义！我甚至认为，在给人下的定义中，最恰当的一个就是：人是背信弃义的两腿动物。但这说得还不太完整，他的主要缺点并不在此，他的主要缺点是永远的品质恶劣，从远古的大洪水开始，直到施勒维格霍尔斯坦因时期。品质恶劣，也就是没有理性；人们很早就知道，缺乏理性正是品质恶劣所致。那些充满想象力的头脑可以对人类历史任意评点，肆意妄谈，却无法说它是合乎理性的；只要一开口，就无话可说。我们经常可碰见这样的情况：有些人品行端正，热爱人类，立志一生合乎理性地生活，从而向人们证明世界上理性的存在。结果如何呢？我们知道，他们许多人最后都背叛了自己的志向，成为世人的笑柄，有些人的笑话闹得还很大。现在我要问你们的是，对于人这种具有如此怪异性格的动物，能指望他们什么呢？即使你们把所有的幸福都扔给他，把他泡在幸福的蜜糖水之中，让他除了享受幸福之外无任何事情可做，他还是这样的人，还会由于背信弃义而干出卑劣的事情来。他甚至会尽一切努力不要幸福的蜜糖水，故意追求有害荒谬的东西，仅仅是为了给这个积极合理的世界加进一点自己的东西。他之所以这样做，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向自己证明（好像这有多么重要似的），人终归是人，而不是钢琴的琴键；不仅如此，即使他是钢琴键，即使用自然科学和数学方法向他证明这一点，他也会由于背信弃义而故意地反对这一点。如果他没有别的办法，就会想方设法搞破坏、造乱子，弄出各种让人苦恼不堪的事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会诅咒整个世界，因为只有人才会诅咒（这也许是人区别于其它动物的根本特点）。也许他只要凭诅咒就可以达到目的，也就是确认自己是人而不是钢琴键！如果你们说，这些乱子、黑暗、诅咒，都是可以按照图表计算出来的，因此事先计算出这一切就可以让它们消除，理性就会发生作用，因此人在这种情况下是故意变成疯子，为的是丧失理性和坚执自己的看法。我相信这一点，我愿意对此承担责任，因为人类的一切问题都在于，人总是不断地向自己证明是人，而不是风琴上的小零件！尽管不是直接证明，但毕竟是证明；尽管是以极其原始的方式来证明，但毕竟是证明。
　　地下室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