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

　　一
　　苏氏部落战败的那一年，妲己十六岁。
　　秋日的黄昏她坐在屋子里逗弄着自己心爱的猫，她唤它做月儿。那是一只乖顺的小猫，皮毛白得就像雪花，南方的雪洁白干净，如同梦幻，那是她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礼物。
　　她看着月儿淡蓝色的双眸，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心里也变得格外的柔软起来，在这柔软的抚摸中她又陷入了一种淡淡的忧思里：是这略显萧索的秋意勾起了自己的愁绪吗？还是那场预谋已久的战争？妲己在心里问着自己。正在这个时候，门外的马蹄声搅乱了她的思绪。
　　一阵风吹了进来，掀开了闺房的帘子，月儿受惊似的喵地叫了一声钻到了她的怀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从门外匆匆走进来的父亲。
　　二
　　在妲己的心里父亲一直是伟岸的英雄，他有鹰一样的眼神，狮子般健壮的身体，是不可战胜的神。很小的时候她就曾经看到父亲射杀一只奔跑着的豹子的过程，父亲俨然一头老虎的样子，让人心生敬畏。
　　当然父亲也有温柔的一面，每逢元宵节时，父亲会把自己架在脖子上，像骑马一样驮着自己去集市上去看花灯，在人潮如水的集市上给她买喜欢的冰糖葫芦吃。可是哪天她看到的父亲是一脸的惊惧和疲惫的表情，那也是妲己从未在父亲脸上见到过的表情。接着她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由远及近，闯入她的耳朵里，震得她的耳膜发麻，紧接着月儿也跟着凄厉地叫了一声：
　　喵
　　三
　　妲己作为那场战争讲和的牺牲品送给纣王是在春季，春季是婚嫁的最佳节令，处于礼节，纣王破例派了大队的人马用辇来迎接妲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丫鬟为她梳理好头发，盘好了发髻，描上了眉，戴上用珍珠打造的凤冠霞帔以后，由两个丫鬟扶着走出了那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屋子。当然，随着她一起离开那屋子的还有月儿。在跨出屋子的那一刻她从凤冠里向下看了一下自己的脚下：她的脚上躤着的是一双彩绸绣的花布鞋，她小心翼翼地跨了过去，跨过去的时候她想：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吧。于是她跨了过去，跨过了木制的门槛，跨了过去，也把自己的十六岁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迎亲的人马已经在门外等候很久了，辇车也已经准备好了，丫鬟扶着她走了过去，朝着她父亲站立的地方走了过去，母亲站在父亲的旁边低低地啜泣，她隔着珠链玉缀的凤冠听到母亲的哭泣声，慢慢地走了过去，对着父亲站立的地方弯了一下腰，算是作了做别的礼。她看不见父亲的表情，是无奈吗，还是在叹息？她来不及去想就被簇拥着上了辇，母亲的哭泣声也在辇车开走的时候渐行渐远，渐渐的淡出了自己的耳畔。
　　辇车在开出城外的时候她调皮地掀开了压在头上的沉重的凤冠，掀开了辇车的帘子，于是她看到了城外那开得无比艳丽的桃花，看到那些花瓣怒放的样子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些偷偷溜出城外的记忆像桃红色的花瓣一样从她的脑海里涌出来，她仿佛又看到了在桃花树下舞得像只无拘无束的鸟，火红的花瓣，粉嫩的花蕊。而这一切都在辇车开出城外时化作了永恒的记忆被她埋藏在了脑海里。丫鬟在旁边小心提醒：小姐，在没有拜堂成亲之前是不能掀开盖子的。于是她放下了帘子，把一片花海隔在了外面。
　　四
　　那年妲己的出嫁成了天下人茶余饭后必谈的话题，人们围绕那场战争议论纷纷，当然最后的落脚点都会放在妲己的身上：人们无法理解在苏氏部落已经面临土崩瓦解的时候，作为战胜的一方的纣王为什么会忽然答应了苏氏的讲和，而讲和的条件却仅仅是妲己，以妲己作为战争结束的唯一条件。妲己究竟有多麽大的魔力呢，让战神一样的纣王愿意立刻退兵，还答应了妲己的要求，那就是对她明媒正娶。
　　于是又人开始讨论妲己的美色，甚至传言妲己和最美丽的桃花站在一起桃花也会黯然失色，有人说他曾经看见过妲己在桃花树下跳舞的样子，美得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纣王很可能也是因为被她的美色所迷，才会答应下这个条件吧。
　　五
　　纣王掀开新娘的凤冠的时候也被眼前的女子惊呆了，他看到了她乌黑如同流瀑的秀发柔顺地披在肩胛上，看到光晕里她小巧的额头，一缕刘海遮掩下的像水一样的眼睛，微微向上扬起的嘴唇，以及点缀在眉宇之间的小小的痣，像一颗小小的星。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双绣得无比精巧的花布鞋上，他能想象得到她的纤细的手指在绸缎上来回穿梭的样子，那也是他在脑海里反复想象过的画面。
　　她也在看他。她看到了他用铜佩系起来的头发，看到他灿若星辰的双眼，高挺的鼻梁以及下颔像小麦一样长出来的胡须。看到它，自己居然有种想上前抚摸的冲动。
　　直到现在她才看清楚这个击败父亲的男人，她看到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掀开凤冠，那双一双宽大的手，是一双有力的手。它在她的头上停留了一会，留下淡淡的温度，还有接近于丝绸的味道，它让妲己感到温暖，也有一种无可是从的感觉。
　　可是在揭开凤冠的那一刻妲己说的第一句话却让纣王震惊了很久，那句话是这样的：
　　王，或许我是上天下给你的一个咒语。
　　他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女子，他的容貌和语言都让他感到吃惊。他愣了一下，可是愣过之后他笑了。
　　诅咒？有吗？如果你真是上天给朕的咒语，那朕就是这个咒语的克星纣王说着就抱起了她走进了自己的宫殿。宫殿外是夕阳映照下的古铜色的城墙，年经日久的城墙不仅没有一丝沧桑的痕迹，反而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仿佛被镀了一层金。月儿也在抵达宫殿的时候发出一慵懒的叫声：
　　喵
　　声音缠绵悠长。
　　六
　　纣王开始不上朝是在两年之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迷恋这个来自江南的女子，他想每时每刻的看着她，仿佛已经是片刻都不能离开她了。可是按照商朝的制度是不能带妃子上朝的，为了能和她在一起索性不去上朝了。
　　他喜欢看她翩然的身体像蝴蝶一样舞着，她的绣花鞋子轻轻踩在绸缎的地板上犹如蜻蜓点水，是如此的轻盈。她的手指落在七弦的古琴上抚弄出的乐音是这样的妩媚和忧伤，他喜欢听她在耳畔低语：那是来自故乡反复萦绕在耳畔的流水的声音，他迷恋她抚摸月儿时的温柔的表情，他伸出手来揽她入怀，于是她温顺地倒在他的怀抱里，她听着她均匀的心跳，扬起头，吻他。于是他融化在她的温柔里。
　　七
　　妲己是上天下给纣王的咒语。
　　这句话不知什么时候不胫而走。于是人们开始窃窃私议。开始从纣王的种种违背常理的行为里去印证这句话的真假，纣王不去上朝，也听不进元老们的劝谏了，就是先皇指定的辅助大臣比干和其子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了，那一年史书上写着：北极星偏移。种种的征兆都暗示着那句话的真实性。甚至有人谣传纣王在后宫挖了一个酒池在林子里挂满了肉，让人刺
　　赤身裸体在里面跳舞，追逐嬉戏，并下令让宫女和太监们喝酒作乐，醉了的就推下去溺死在酒池里溺死。
　　这些话传到纣王的耳朵里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他不知道是谁把妲己说的那句话传了出去，但是人多嘴杂，又是谁制造了这些谣言呢？所以在盛怒之下把可能涉及这件事的宫女和太监都处死了，西伯昌也被牵扯了进来，有人曾经说谣言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说他曾经为纣王卜卦，卦象上说妲己祸国。于是纣王把西伯昌囚禁了起来，地点是在羑里。临行的时候纣王对他说，你不是算卦很准吗？那你不妨为自己算上一卦，看朕什么时候会给你自由。
　　八
　　妲己入宫的第三年生了一场大病。梦里总会梦见父亲的那张忧伤的脸，她记得父亲在即将把她送给纣王的时候说的话：迷惑纣王，使他毁灭整个王国。简简单单的十二个字。那是父亲的愿望，不也是自己进宫的目的吗？可是就在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是真的做不到。因为他对他动了真感情。
　　爱情是一种很奇妙的感情，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在他掀开凤冠的那一刻起吧，开始的时候只是一粒小小的种子，可是种子在他的心里慢慢的生根发芽，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延伸到她的血管里了，延伸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里了，它们正在以无法用言辞修饰的速度在他的心里疯狂地生长着。每逢她闭上双眼的时候立刻闪现出来的就是他的样子，他的笑容有时候就像是小孩子一样纯真，她忘不了他的手掌抚摸在自己皮肤上的那种感觉，如此的温暖，他坚实的肩膀和宽阔的胸膛就像是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可是又仿佛比父亲更加富有吸引力。
　　她记得他熟睡的样子，那样的恬淡，而世人都说他残暴。她看着他高挺的鼻梁，慢慢的挪动视线，看到他像月亮一样弯弯的眉毛。她记得他缠绵的话语，记得他在鹿台为自己建造的小屋，里面装满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记得他在耳边的低语：妲己，你是朕最喜欢的女人。你是朕的整个世界！她也记得当他牵她的手走过庭院时妃嫔和宫女们眼里或嫉妒或羡慕的眼神，可是纣王不管，他依旧牵着她走，走过夏日长满荷花的池塘，走过微风吹拂下的杨柳，走过妲己的十七岁，十八岁，，，，，，，
　　可是现在她病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病倒了。她抚摸着月儿的皮毛，轻轻捻着它唇角的触须，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仿佛虚脱了一样，大脑昏昏沉沉的，就在这迷迷糊糊中她又看到了他，他伸出手来揽她入怀，轻轻抚摸她的额头，俯下身来吻她，说：妲己妲己啊，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王，我就要死了吗？她迷迷糊糊地说。
　　傻瓜，朕怎么能够让我最喜欢的女人死去呢？你会没有事的他抚摸着她的秀发说。
　　九
　　妲己一病就是一个多月，纣王像一头焦灼的狮子，在朝廷大发雷霆，他召集了宫里最好的御医为妲己治病，可是御医们束手无策，妲己依旧在昏迷之中。纣王几乎失去了理智，他说再治不好妲己的病统统处斩。就在妲己即将香消玉焚的时候一个御医给纣王出了一个主意，他看了看榻上憔悴不堪的妲己，又看了看忐忑不安的御医，摆了摆手，说，下去吧，让我考虑一下。有事传你。
　　一个月之后人们开始议论朝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妲己的病出奇的好了，二是比干王子死了。比干王子被掏了心肝给妲己做药引子治好了妲己的病，人们议论着，一时间满城风雨。
　　纣王挖了比干的心肝！
　　街头巷尾到处充斥着对纣王的咒骂，人心惶惶。比干是这个国家的功臣呢，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刑法？就因为要给妲己治病就杀掉有功之臣？妲己就要毁灭这个国家了，人们说。
　　妲己苏醒过来的时候天空已经泛白，天即将亮了，黎明就要来临了，她慢慢睁开疲惫的双眼，于是她又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可是这双眼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明亮了，显得那样的疲惫，一道暗黑色的光罩在上面，那张脸也显得那样的憔悴，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他的胡子又长长了，这样的扎手。
　　他握住这双孱弱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你醒啦。
　　她轻轻张了张口，声音依旧微弱。
　　王，你不应该对我这样好的，我是上天给你的诅咒啊她说。
　　傻孩子，即使那样朕也不会后悔的，因为你是朕的整个世界啊，没有你，我拥有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他无比深情的说。
　　这一年，妲己痊愈。纣王大赦天下。破例把西伯昌也放回了他的属地西岐。
　　十
　　战争在三年后爆发，西伯昌死后他的儿子姬发掀开了战争的序幕。纣王的统治下人民已经是怨声载道，烽烟四起了，妲己仿佛听到十六岁时的那种马蹄的声音，它们震疼了妲己的耳膜，也摧毁了妲己父亲的所有勇气，现在的纣王呢？
　　她看到他慢慢地披上铠甲，她第一次看到他的剑，那把古铜剑在灯火下闪烁着冷冷的光芒。可是人呢？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冰冷残酷？
　　她在城楼上看着他骑着战马走出城楼，走出朝歌，他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回过头来，对着城楼上的她说：，等我回来！没有多余的言语。她抱着月儿目送他离开，领着军队渐行渐远。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十一
　　黄昏阳光从宫殿的纱窗斜射进来，妲己第一次感到寂寞，那寂寞就像紊乱的丝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头，平时是怎样热闹的宫殿原来也可以如此的清冷，透骨的寒风从宫殿的回廊吹过来，撩起了挂在屋檐下面的灯笼，那灯笼在风里摇曳着，恍惚不定，屋子里挂在床头的风铃也叮当作响。月儿匍匐在她的身边，眼睛里泛着幽蓝色的光芒，是害怕吗？灯光洒落在它雪花一样洁白的皮毛上，竟也泛着丝丝的凉意。
　　是很冷的夜了吗？她看着地面，又看了看天花板，雕梁画栋，可是人呢？此时的他又该停歇在那里？是否也感觉到了一丝的凉意？风依旧在吹着，向北吹。撩动她的头发，她感觉到困倦，可是依旧没有睡意。是为了他吗？黎明即将来临。
　　十二
　　牧野之战。纣王大败。
　　许多年以后历史上这样记载。寥寥数笔，仿佛姬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纣王打得落花流水，可是稍稍懂得战争的人都能够想象那是一场怎样激烈的战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纣王想早些结束那场战争，于是不顾天时地利催促士兵作战，他的残暴引起了士兵的不满，于是一场倒戈相向的战争开始了，二十万大军被冲散，死的死，伤的伤。纣王带领残部逃回朝歌。
　　妲己再次见到纣王的时候已经是战争进行了一个月之后，纣王逃回了朝歌，妲己站在城楼上迎接他的归来，看到他的时候她再一次回想到了当年的父亲，就是那样的表情，是一种怎样的落寞和失意。
　　金樽，把盏。
　　酒杯里的酒慢慢的干了。
　　你走吧，妲己，姬发的军队不久就会打到朝歌来了，你应该回到你父亲那里去的他忽然道。
　　她不说话，沉默地为他添满酒杯。
　　王，我说过你不应该对对我那样好的，我是上天下给你的诅咒。她静静的说。
　　是，你是上天下给朕的诅咒，可是朕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你知道吗？
　　她看着忽张忽合的嘴唇，感觉有眼泪从自己的眼角流淌下来，嘀嗒的声音，落在衣袖上。他伸出手来，揽她入怀，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温热的泪水。
　　十三
　　姬发带着军队闯进皇宫，宫女和太监们慌做一团，四处奔逃，整个皇宫仿佛震颤了起来。妲己坐在屋子里抚摸着月儿，它的眼睛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泛着幽蓝色的光芒了，现在它睡着了，永远的睡着了，她用白绫勒死了它，那是她最喜欢的猫，它的皮毛依然白得像雪。纣王也仿佛睡着了，躺在她的怀里，像个孩子那样恬淡的睡着。她抚摸着他的脸，他带着余温的嘴唇，他的皮肤在慢慢的变凉。
　　桌上还有他喝剩下的酒，那半杯酒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幽蓝色的光芒，就像那只猫。蓝得刺眼，她端了起来，一饮而尽。于是她倒了下去，倒在他宽大的身躯上，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十六岁，十七岁，和十八岁，，，，他的眼神，他在耳边的低语，他说，你是朕的全部。
　　十四
　　人们在鹿台发现了纣王和妲己的尸体，士兵们大声的叫嚷，割下他的头来，割下他的头来！于是姬发抽出他的剑，割下了纣王的头颅。士兵们又喊：我们要看看妲己的身体，看看这个使国家毁灭的女人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于是姬发再一次挥动了他的剑，妲己的披风被割开了，她的衣服被一件件的挑开，于是人们看到了她汉白玉一样的皮肤，士兵们发出类似野兽一样的低低的满足的唏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