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二三事

　　那年仲夏，雪将我一个人丢在了这个冷清的世上。心灰意懒之下，我放弃了在上海的工作，开始了漫长又辛酸的流浪之旅。
　　一、戈壁的烛光
　　辞掉工作后，我想到了欧阳。欧阳是我在上海的同事，和我一向要好，后来去了天津。电话里，他总是对我说他过得很好很滋润，但我知道，他的话多半都是掺水的。
　　果然，见到欧阳之后，我发现他的生活依旧凌乱不堪。我自是知道，布艾吉尔的离去给他造成了难以抹平的伤害，如同雪的离去于我。我终于深刻地明白了当时他心里的那份疼痛和寂寥。我没在他面前提起布艾吉尔，我想我是不敢提的，我甚至不敢想象去撕裂他尚在流血的伤口时是怎样的情景。我清楚地知道，他是极其懦弱的，我也是。
　　于是，我决定去新疆。新疆，有欧阳期盼的布艾吉尔和他掌心的天使之泪，更重要的是雪曾说新疆的4月会下雪。
　　我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欧阳，这是不能也无法隐瞒的。欧阳用了很长的时间怔怔地盯着我，直到我心里微微有些发毛。最后，欧阳说：记得常联系。
　　我在甘肃安西下车后，准备了地图和水，还有一些没有多少重量的面包开始了步行我想亲自用脚步去丈量一下从安西到哈密的这段荒漠戈壁究竟有多远的距离。初夏的戈壁，赤地千里、渺无人烟，酷暑难捱，我用了三天二夜的时间穿过了星星峡和苦水。如果计算没有错误，再过四天我将会抵达大泉湾，那里是哈密的前站，我必须得在大泉湾补充给养才能再行上路。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一座土山，身侧，是直达哈密的公路，虽然很难得看见有汽车驶过，这是出于安全考虑几经思量才选定的路线，并不是我怕死，这条路并没有什么毒虫猛兽之类的东西，但我不想现在死去，确切地说，我是不想死在这块荒漠上，任由自己的尸体和一路上不时见到的一些不明骨架混在一起，真是那样，一定是件很悲哀又痛苦的事。我一向是比较反感邋遢的，即使要死，我也必须得让自己死得干净或者好看一点。
　　天完全黑的时候，我支起了帐篷，胡乱吃了点面包屑，然后点燃了一只白色的蜡烛，这是在安西特意准备的，我不太喜欢红色的蜡烛，我一直认为，红色会让自己的眼睛蒙上一层迷雾。蜡烛燃起来的时候，我伸直了双腿静静地仰卧着。此时，这片戈壁已经沉入寂静之中，天地间一片苍茫，我静静地凝视着燃烧的蜡烛，看着它在微光中缓缓跳动。
　　忽然有一种想要沉醉的欲望。但戈壁没有都市夜晚的喧嚣和嘈杂，只有昏暗的夜空以及愈来愈冷却的沙砾和石头，原来，我并不害怕这种静夜的孤寂。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看见了白色蜡烛身上缓缓溶化下来的烛油，一点一滴，流淌，凝固，再流淌，再凝固。我微微笑着伸手轻轻触及，一阵灼痛传来，象极了雪的泪。
　　那个夜，睡着之前我没有哭，但在半夜，当我被戈壁清冷的风冻醒的时候，我伥然发现，睡袋上透湿一片。就着满天星光，我给欧阳写短信：我没有看见天使之泪。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一天5月27日，在通往哈密的荒漠上，梦里，我看见了雪的泪。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二、我不是乞丐
　　那年的4月，乌鲁木齐没有下雪。茫然中，我决定等待第二个4月的来临。于是，我离开了新疆，在重庆一户殷实的人家给他们的孩子当作文家教。
　　我是幸运的。原先，男主人本想找一个能教英文又能教作文的家教，以至于我暗自困惑他为什么选中了我。我有自知之明，26个字母我认识，但如果将这些字母组合起来，我立时便会头大。但，这个问题我不会去问为什么，我想，就算我问了估计也不会有答案。男主人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就这样留了下来，包吃住，日薪40，月底结算。而我每天的工作只需要花费2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教导孩子怎样去写作文便可，工作量极其轻松。于是，我有了很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但那个时候我还不确定自己应该要做什么事，我也没心思去写一点什么乱七八糟的文字，我认为，我的心是死的，没有温度。
　　我开始上街，像女人一样在孩子上学的时候整日价闲逛。逛街的日子里，我认识了很多人，其中有几个来自阆中的乞丐。刚开始，我每次路过都会挨个丢下一枚一元的硬币，然后在旁边看他们装扮成比如瞎眼之类的残疾向行人讨钱，我不确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并不富裕，但我总有一种忍不住要把口袋里剩余的硬币丢给他们的冲动。现在想想，或许当时仅仅是想证明自己的身体里还有血液的流动。
　　一回生两回熟，时间长了，我竟然和这些或真或假的乞丐交上了朋友。他们都很健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乞经验。熟悉之后，他们不再收我丢下的硬币，每次都会强行拒绝，但我仍然喜欢在旁边蹲着看他们行乞，以至于有几次甚至有路人往我的面前丢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半月，终于有一天，男主人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和那些乞丐混在一起的事，我想也许他是亲眼看见的吧。那天晚上，他对我说：你很缺钱用？我茫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继续说：其实，你不需要行乞的，你若需要钱，你说一声，工资可以预支。那一会，我竟无言以对，我确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我想，我已经不太怎么会说话的了。男主人继续说着很多语重心长的话，但现在想来，我既然已经毫无记忆了。
　　末了，男主人递给我一个红包，说：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谢谢你这两个多月来对孩子的指导我微微笑着，接过红包数出多出来的半个月的钱放在茶几上，然后进屋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默默地离开了这个生活了两个半月的屋子。
　　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只是在笑，微微笑着。但我想，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我脸上的笑很假，虽然我自己不会承认。
　　直到现在，我仍然能想得起我离开那间屋子时男主人脸上错愕的表情。但是我没有告诉他真相我不是乞丐。
　　三、雪的忌辰
　　2003年7月13日，是雪离去后的二周年忌辰，我在12日便赶到了扬州。
　　13日一早，我买了雪最喜欢的一束栀子花和最爱喝的一包云南普洱茶去看雪。那天，扬州一直飘着毛毛细雨。我没有打伞，雪是知道我喜欢在扬州的雨中漫步的，那漫天霏霏的雨丝柔柔和和，轻轻地落在发上，衣上，像极了雪爱怜而温柔的抚摸。我摊开掌心，任由雨丝拂下，然后用指尖细细地拈起，看着她们慢慢地渗化，直至消失。
　　我开始相信，这些飘扬直下的雨丝儿定是能够明了我心里亘古的苦痛哀怨的。她们都是精灵，可爱的天使，是雪眼里流出的由我用掌心去收集的泪。我无悔，哪怕一路沉浮。
　　矗立在雪的面前，我默默地将那些她喜欢的花儿一瓣一瓣地铺在她的身上，连同那些她喜欢喝的茶叶洒满一身。
　　当这一切做完之后，我无力地跌坐在雪的面前。不远处，一个打着雨伞的男人燃起了几只香烟。透过薄薄的雨雾，男人的身旁有小刚沉缓的声音缓缓传来：这是我第77次离开你的谎言，一路跌跌撞撞收拾骄傲期待和后悔，也不愿在你的面前显出我的伤悲，我的心有点碎有点累
　　我终于哭了。趴在雪的身上，嚎啕大哭，哭声远远地传开，像草原孤狼苍莽凄厉的嚎叫。或许，是我的哭声惊动了邻近的男人，随后，我听到一阵更为凄厉的哭声。
　　那天，扬州的雨就这样细细地下着，一直没有停止过。
　　告别雪后，我去了静然大师那里，那是一个慈祥又有些老态龙钟的和尚。我跪在大师面前，请求他为我剃度，收留我。那一刻，我厌倦了这个世界，极度的厌倦，我想，我的灵魂真的已经死了。
　　我跪了4个时辰，硬而冰冷的青石板将我的膝盖咯出了两块淤紫。我从来不曾想到，我竟然可以毫无铺垫地跪上4个小时，原本，我是始终有些怀疑我的受痛能力的。
　　那天，我对静然大师说了很多话，多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模糊了。但大师终究没有收留我。
　　我被大师说服了。或许，我有出家的想法却没有就此出家的勇气，或许，我并不属于遁迹空门的那类人，或许，我根本就没有真正想过要出家，我只是为了虚假地寻求良心上的一点点慰籍。
　　四、河堤上的桃子
　　我给欧阳发短信，告诉他7月13日这一天的经过。结果，我挨了他一顿狗血淋头般的臭骂。末了，欧阳要我去天津，我犹豫了几天，最终没去。
　　我坐渡轮去了镇江，我曾说过，希望在2000年前就能在北固山和西山下，为雪立一块永不磨灭的碑。
　　甘露寺还是那么幽静，地上的苔藓依旧青绿。我矗立在天下第一江山的牌匾下，像后来我常说的一截风干的树桩。山下，是滔滔奔腾的江水，雨后的薄雾中，我看不到扬州的影子。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曾经听闻到的在这里传诵的许多千古风流。
　　我茫然无措，因为心里随时膨胀的压抑。
　　祸不单行，到了镇江后，不知何时我的口袋竟然被人割了一条口子，我彻底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我甚至没有可以打电话向欧阳求助的电话费。
　　我开始在镇江的大街小巷不停地穿梭。我想找到一份工作，暂且栖身，以求不至于饿死。两天后，我绝望了，我没找到工作，因着我不会说当地那一口腻死人偏偏又觉得听了后浑身舒爽的软语，当然，也是因为没有哪个地方敢收留一个什么身份证明都没有而且又黑又脏的人，确切地说，是乞丐。
　　两天的时间不长，但已经足够将我饿得头晕眼花，我是一个很能吃的人，那会却尝到了饥饿时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那种滋味。我再也提不起力气去找什么工作，我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想这个事儿。恍惚记得，镇江市中心的那条河好象叫玉带河吧。我最后的一丝力气用尽的时候，就是站在了河堤上。那会，不是我想死，我只是想在河堤上舒服地睡一觉，因为没有人会来撵我。其实，饿久了人会有些麻木了，可以在某一段或者仅仅就是几分钟之内不再有饥饿的感觉，我饿，但我更累，别人常说的腿像灌铅的描述，我也体味到了。
　　我突然想笑，难不成老天爷真的想要我去做一回乞丐？我忽地想骂娘。
　　我挣扎着躺在了一块背人的草地上，我不想任何人打搅我的美梦。就在我闭上眼睛的那瞬间，我发现了奇迹河堤对面一溜儿都栽着桃树，树上挂满了鸡蛋大小的桃子。那时节，桃子还没有熟透，但也不会再有苦涩的味儿，倒是已经隐隐有了香脆和甘甜的感觉。这是我吞下第一个桃子时的想法。
　　那天，我一连吃了14个桃子。这是我这些年记得最清楚的事之一。只是，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分明已经饥饿到了无法挪动的程度，但在发现那片奇迹的桃树之后，我竟然麻利得像只猴子一样，丝毫没有迟缓的迹象。
　　五、扒火车的际遇
　　有了填肚子的食物，我有了一些安全感。所幸的是七月的江南很暖和，即使是晚上也没有丝毫的寒意，我尚不至于经历了挨饿之后再承受挨冻的苦。但是纵使这样，我还是不想真的做一只只会爬树的猴，我不想总是吃尚未成熟的桃，我也不会去求助那些很多的被人们称为所谓的人民警察，我更不会像我认识的那些乞丐一样沿街乞讨。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在我吃光了第一颗桃树上所有的桃子后我开始了求生的打算。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后来被证实为最有效的办法扒火车。
　　我把衬衣的袖子撕下来，两头扎结，然后捡最大的桃子满满装了两袖，在夜晚钻过镇江火车站的防护网，潜到了站台等待开往天津的火车。
　　我并不担心夜晚没有直达天津的火车而扒不上车。之前的流浪使我早已熟知各大铁路线的火车运行状况。所以，在等待火车来时我异常的宁静，心里竟然没有一丝的害怕或紧张。
　　23点差一刻的时候，一辆从郑州开往佳木斯的火车停靠在镇江站。车厢铁定是进不了的，所以我不会选择从窗口爬进车厢，而是在火车徐徐启动的那一瞬间扒上了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连接处，每一节车厢都会有梯子爬到车顶，车顶上有一个凹槽，刚好可以容身，且不用担心火车行驶时因为震动而有被摔下来的危险。
　　一切顺利。我暗暗得意，忽地有一种兴奋兴起，我感觉自己就像电影里演的铁道游击队一样，身手矫捷，动作迅速。但很快，我就有些难受了。江南的七月虽然很热，但如果一个晚上都顶着火车飞驰而过时带起的狂风，滋味可就不那么好受了。刚开始，我还能意气风发地手舞足蹈大唱《霸王别姬》，但不到半小时，便因为寒冷不得不躲在连接处的凹槽中以避寒风。
　　好在，经历了这些天来的折磨，我实在已经是心力交粹，躲进稳固而且尚能避风的凹槽后不到一会儿便死死地睡过去。
　　一觉醒来，火车已经到了山东枣庄。吃了几个桃子，精力恢复，心里又升腾起几分兴奋。也许就是古人所说的得意忘形吧，因为过度兴奋，我竟然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顿时，远处枣庄车站的值勤人员发现了我。我一阵惶急，懊恼不已，火车却适时地一阵颤抖缓缓启动上路了。我知道那位尽职的值勤人员定是没有办法再将我逮下车去，心里不由得暗自狂喜，末了居然还冲他招手以示再见。
　　但我忽略了一个事实，那位值勤人员可以通过电话通知这列火车的列车长或者乘警。当然，火车在运行中是不会因为我扒在火车上而停下来，但我竟然没想到他们可以在火车靠站之后再行瓮中捉鳖，而那时我竟然还趁着温暖的阳光酣然大睡。于是，我也因此而受到了特别待遇正午时分，火车停靠在泰安市，在人群的注目礼中，我被两名乘警从睡梦中带到了车上。
　　上了车，如电视上所演的那样，乘警先是讯问，接着笔录，忙活了半天，将我的口供一一在网上查证核实，最后，一名稍显发福的警官拍拍我的肩，笑着说：你小子行啊，弱不禁风的竟然敢扒火车。我嘿嘿一笑，没有言语。一切手续完成之后，这两名乘警竟然将我丢在了乘警室离去，我心里正暗自纳闷的时候，胖警官端着一碗热水拿着三个馒头又走了进来，看我怔怔地呆着，胖警官胖乎乎的大手将水和馒头往我胸前一戳，笑着说：饿了吧？还不赶快吃？你小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扒火车。
　　我又是嘿嘿一笑，不再理会他，拿起馒头就着热水一阵风卷残云，几下就收拾干净。看得那位仁兄哈哈大笑不已。
　　待我吃完，胖警官收拾一番后出去了。我呆呆地坐在乘警室里忙着消化吃下的馒头，门口忽地闪过一个黑影，一个瓜子脸的女乘务员凑过来，细声道：你很会写字，是么？
　　我瞄着她，看样子她的年龄和我差不多，说：你怎么知道？她看着我，忽地一笑，说：老刘说的。我一怔，不知道老刘是谁。她见我沉默着，忽地又说：老刘就是那个胖胖的乘警，人很好。他说凭他的直觉知道你不是坏人。老刘还说，你是遇到了困难才扒火车的。我微微笑着，算是默认。她沉默了一会，忽地眼圈一红，从口袋里掏出10元钱，塞在我手里，说：我才工作，帮不了你什么忙，这10块钱你拿着，买点吃的。说完，趁我还未回过神来，转过身便已跑开，我忙追出去，手里拿着那张钱，大叫：哎，你的钱，我不能要。
　　最终，她还是没回过头，我拿着那张钱，呆呆地站在乘警市门口，我想起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制服上的工作编号。
　　我有一瞬间犯迷糊，她为什么要帮我？
　　我忽地很想哭，为她的纯真和善良。但我哭不出来，我想已经没有眼泪可流，关于眼泪的记忆，已是很多年前的模糊的概念了。我想，这个可爱的女孩，我终究是再也见不着的了。哪怕后来，我找到欧阳后，曾特意坐了两次这趟火车，还是没能找着她，甚至于后来我写了好几封信寄到佳木斯铁路局去打听她的消息，依旧是毫无所获。其实，我只是想当面对说声谢谢，只是一声谢谢，仅此而已。
　　后记：后来，我被那位胖乘警送出了泰安站。待那位胖乘警走后，我用这10元钱中的8块钱买了一张从泰安到济南的火车票，混到了天津。其间，我又遇见了一位善心的人。这是后话了。
　　棋子1026黄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