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岳氏

　　因为出生在七月，是杏花开放的季节，姥姥岳氏给取的名字叫杏花。杏花以前不喜欢这个名字，认为太过俗气，长大读了《红楼梦》，非常欣赏里面的一位人物探春，而探春被曹雪芹寓为杏花：杏花清香，飘落时如白雪纷飞，而杏子味道酸甜涩苦皆有之，正如探春为人善恶分明，独有自己的处事之道，杏花这才真正喜欢上自己的名字。
　　因弟妹太多，母亲无暇顾及杏花，杏花从小跟着姥姥岳氏长大。姥姥岳氏最喜纯白色布衫，岳氏的布衫是50年代的老式样，前襟一直到右边肋骨旁方有一排布扣。岳氏的布衫总是洗得干干净净，三四件叠起一摞放在床头枕头边上，整齐有序。在杏花八九岁时，姥姥已有六十岁了，古稀之年的岳氏，身材依然纤瘦、皮肤白晳，很难在农村看到这样一位干净端庄有气质的老人。隔壁邻居有一个小伙子，因和岳氏是平辈，平时称岳氏为嫂子，经常开玩笑说想娶嫂子这样的女子，岳氏总是笑笑言其他。
　　在杏花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岳氏的鞋，鞋小而精致，但是自己试试却穿不下。岳氏是三寸金莲，岳氏的脚是笋字形状，走起路来摇摇曳曳。苏轼在《菩萨蛮》中写过：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在杏花看来，姥姥走起来别有韵味，是一道独有的风景线；鞋是岳氏自己缝制的，纳鞋底，做鞋膀，使用黑条纹料子较多。岳氏很爱惜自己的鞋子，每晚都会整齐地放在脚踏上，避免有人弄乱，弄脏，有人指的就是杏花，杏花总是不小心把岳氏的鞋子弄掉在地上，岳氏总是自己重新摆好，从不责怪杏花，所以杏花至今没有学到姥姥的精致生活。
　　年老的岳氏尚能让杏花欣赏，可知年轻的岳氏有多美好。圆脸、杏眼、小巧的鼻子，樱桃嘴唇，岳氏从未刻意保养，每天与其他农村妇女一样劳作，但仍然拥有较好的容颜与身材。这不得不让杏花羡慕，嫉妒倒称不上，因为姥姥是最疼爱自己的人。杏花得闲就叹息，叹息什么呢？姥姥的美貌怎么就没遗传给自己几分？如果给了自己，长大到处走走，得吸引多少人的目光呢！
　　杏花认为，姥姥的外在还是其次，最难得是她的活计，无论是农活、手工在镇上都无人能比。岳氏干农活干净利索，用现在的话说，是质量好、效率高、执行力强。做针线更是一绝，岳氏家里上到公婆，下到小叔，都喜穿岳氏针线缝制的衣物。每年春冬岳氏会给家里每个人做布鞋、棉鞋、棉袄、棉裤等，摸着衣服上整齐精密的针线，家人都说穿着舒坦。杏花近水楼台，经常得到姥姥做的花棉鞋，棉夹等物。因每年都有大量的针线活，岳氏的右手大拇指骨胳弯曲，那是长期用力使针造成的，经常疼痛。
　　姥姥岳氏性情如何呢？岳氏像杏花一样简单，里外透明，从不隐藏自己内心想法，因此付出一生，却未得到家人的认可。岳氏从未因此而改变自己，她仅有一两个知心朋友，平时会约在傍晚，在煤油灯下，聊聊家常。杏花特别喜欢晚上家里来客人聊天，因为姥姥会很开心，杏花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时候杏花会在睡梦中醒来，岳氏正准备躺下，用手往煤油灯芯一拍，煤油灯灭了，杏花就闭上眼睛又睡了。对于不喜欢的人，岳氏连应酬都不会去做，她忙碌着自己应该做的事，从未显出过孤独。岳氏是极其善良的，镇上不免有婚丧嫁娶，北方的礼节较多，岳氏总是喜欢每个环节跟着瞧，别人笑她也笑，别人哭她也哭，看见岳氏哭，杏花也吓哭了：姥姥你咋哭了？姥姥抚摸着杏花的头：姥姥没事。说完又含着泪花笑。
　　杏花到十一二岁时，知道姥姥一直有不开心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杏花偶尔听到母亲讲，原因与姥爷有关。姥姥一生心高气傲，任何事从不愿输人，总会努力做到最好，而姥爷在任何事上均无建树，日子过得贫下状态，姥姥则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终日不快乐。姥爷有时候也去做小买卖，比如镇上来戏班时，他会在戏院里卖些瓜子、花生或者小玩具，总是不坚持，后来也不做了。姥爷还卖过冰棍，专门找木工做了一个冰棍箱子，是长方形的，刷了白漆。有时候冰棍卖不完，姥爷会把融化不成形的冰棍给杏花吃，姥爷说：可惜了，没卖完。剩的少了，姥爷就自己吃，杏花想吃，但不敢去要，岳氏看到了，会讲姥爷，姥爷不但不听，还会骂两句。岳氏立刻会很生气，生气地做饭、生气地收拾院子，生气地抱着柴火杏花感觉到姥姥不开心，姥姥不开心的时候很多，有时候杏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长大才明白，姥爷不喜欢杏花住在他的家里，杏花会增加姥爷家的日常费用，为此事岳氏不知受了姥爷多少闲气。岳氏宁可自己受气也不愿让杏花母亲为难，不让杏花受委屈。虽然当时不明缘由，杏花也会很难过，很心疼姥姥。姥爷家里生活也很拮据，姥爷掌握家用钱，偶尔给岳氏一点家用，岳氏省吃俭用居然存了几十块钱。有一次，杏花要交学费了，母亲到处也没借上，正在愁叹，岳氏把衣箱子打开，那是岳氏当年的嫁妆，两个黑色大木箱，在衣服缝隙里拿出一个旧铝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有零碎的票子，数数五十多块钱，都给了母亲。杏花高兴地说：好了，可以交学费了。杏花当时看到了母亲眼中与姥姥眼中的泪花，没有多想。多年以后，杏花仍然没有忘记那个画面，每每想起，杏花眼眶里总会浸着满满的泪水
　　杏花长大了，离开姥姥去城里上了高中。杏花那时已有一个最大的愿望：让姥姥幸福。杏花四周才有一个周末，就利用周末时间去看望岳氏。岳氏每月都会盼着杏花回来，油果子、炸丸子等，把好吃的留到杏花回来。其他没有跟岳氏生活过弟妹或表妹们，岳氏见了也疼爱，但只是淡淡的，岳氏从来不会装出特别疼爱的样子。上完高中，杏花去很远的外地上大学了，母亲打电话说：姥姥一辈子没有戴过银耳环，银镯子，她前两天说，特别想要一对银耳环。在杏花的记忆里，姥姥的耳朵上有耳洞，却从未戴过任何东西。杏花好难受，她利用打工的钱，给母亲寄了一百元，用自己的钱给姥姥买一对大大的银耳环。母亲帮杏花做到了。岳氏戴着银耳环，用手摩抚着，笑啊笑，眼里都是泪：俺杏花就是孝顺我，俺杏花有本事了，我想杏花，我想杏花了
　　从那时开始，姥姥岳氏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叫老年痴呆症。岳氏忘记了所有人与事，只记得两个人：杏花与姥爷。杏花在外面上学、工作的日子，岳氏每天都会念叨：想杏花，想杏花了。但是岳氏从来不要求杏花回家看她，她想让杏花努力奋斗，有所成就，要比自己有本事，要比自己过得好。后来电话普及农村的时候，杏花在电话里听到姥姥的声音，姥姥无力念叨着：杏花，你啥时候回来，杏花，姥姥想你了杏花只能说：姥姥我会回去看您的。姥姥我会回去看您的姥姥已经忘记了所有表达形容的词汇。
　　岳氏还记得杏花的姥爷：那是她一辈子依靠的人。到任何地方，她总是拉着姥爷的衣角，姥爷经常训斥她别乱动，她还是不放手，不停地说：带我回家，我要回家。姥爷总是不耐烦地用脚蹬三轮车把姥姥拉回家。
　　杏花终于回家了，姥姥在母亲的悉心照顾下，干干净净地坐在那里，但身子消瘦了很多很多。杏花的妹妹飞亚知道姥姥爱美，特别寄来一双漂亮的绣花布鞋，姥姥穿上特别好看，即使姥姥忘记了杏花妹妹的存在。杏花伏在岳氏膝下：姥姥，我是杏花，我回来看您了。她微笑着，但已认不出她的杏花，她仍然一副想念杏花的样子。杏花的爱人拿着手帕仔细擦掉岳氏嘴角不经意流出的口水，杏花趴在姥姥膝上哭了：姥姥请放心，我会过得很好
　　2004年，杏花有了一份媒体行业的工作。在海南三亚出差的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杏花，你姥姥走了，没有任何痛苦，安静地在睡梦中离去了。
　　三亚的夜空是美丽的，黑夜里的大海深邃而神秘，人，何其渺小？生命，何其脆弱？杏花终究不能接受，姥姥匆匆离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她挂念的，还有她从未经历的，还有她的幸福；杏花终究不能理解，姥姥离去后，为何从未到过她的梦中，而是经常出现在母亲的梦里。杏花想告诉姥姥：即使杏花身在天涯海角，在最遥远的地方，姥姥也会一直在杏花心底，与杏花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