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白海棠诗四首(其二)》 薛宝钗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自荐为诗社社长的李纨命题之后,迎春提出疑问:都还未赏,先倒做诗。宝钗当即回答: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要都等见了作,如今也没有这些诗了!可见宝钗效法前人,对诗歌创作有明确的主张,寄兴写情四字,脂砚斋评:真诗人语!它应成为我们衡量和鉴赏这组咏白海棠诗的标准与关键。 首联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从诗人自身起笔。薛宝钗容貌丰美、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比起宝玉、黛玉来,年纪虽大不多,却显得成熟。她善于保养,讲究药物,且品行端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苟言笑,从各方面自我珍摄。这种珍重芳姿,昼也掩门的自恃和自爱,就是她的自我形象刻画。 次言自携手瓮灌苔盆,亦非写花木,写的是浇灌花木的人。宝钗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zhi)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可见她是能做点轻微家务劳动,有后妃之德的。她自己多次声称女子无才便有德,认为女子主要任务是操持家务,劝夫训子。比起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来,她既是才女,又是德的化身。这自携手瓮灌苔盆的人,就是那可叹停机德的女诗人蘅芜君之自我写照。脂砚斋云: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也正是李纨所谓到底是蘅芜君,这诗有身份的含义。昼表时间,掩门则见环境,手瓮即灌盆浇水的用具,苔盆二字,已接触白海棠。 以下六句写白海棠。 颔联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作正面描绘,略带议论成分。秋阶露砌均指台阶,系白海棠所在。秋、露二字,与贾政八月二十日离家之后时序相符。胭脂洗出、冰雪招来,从前人有关红海棠的吟咏推出,突现白海棠表里俱洁白的特点。胭脂句为形态色彩描写。宝玉说:西府海棠红晕若胭脂。王禹偁诗涂抹新红上海棠,诗人想象这白海棠之色,是将红色胭脂洗去之后露出的洁净本色,故云。从美感效应看,既有胭脂之红艳,又有洗去胭脂之素洁,以虚衬实,富于联想。宝钗本人肌肤丰泽,衣着朴素,眉不画且唇不点,正是胭脂洗出之意。 冰雪句,写白海棠的内质与精神。冰为魂,自是纯净,又何其冷也。宝钗为人,明理顺世,以礼抑情,倾向理智型人物。金钏儿投井后,连王夫人和袭人也禁不住流泪,唯宝钗云不为可惜;尤三姐死后,薛蟠眼里尚有泪痕,她却认为前生命定,其心已近乎冷酷了。她追求金玉良缘的婚姻,心事早被薛蟠看透(第三十四回),而她却内蕴外朴,气敛神藏,表现得十分贞静贤淑。第八回载:当宝玉与她就近时,只闻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她说是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这种冷香,与第五回秦太虚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两句末二字相同,均应在她身上。她不仅心肠如此之冷,更有甚者:人们还没有进她的蘅芜苑,就觉得阴森透骨,进她房中则雪洞一般。真个是山中高山晶莹雪、金簪雪里埋。这冰雪招来露砌魂的白海棠精神,渗透了薛宝钗这种冷漠寡情的理性。而白海棠之形影素洁,就缘于其冰雪般的灵魂之凉冷。这是颔联上下两句间内在联系。从文笔看,以影写形,以魂写质,含蕴深而韵味永,比起探春的玉是精神、雪为肌骨来,自高一等。 颈联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从颔联伸转出来,纯系议论之笔。淡极二字,直承胭脂洗出,写一个白字。淡极而更艳,既包容着返朴为真的高级审美法则,又含蓄着装愚守拙、以退为进的人生处世态度,蕴藉无为而治的深微哲理。 宝钗的家庭虽然富贵,但她的室内陈设之简陋、衣着打扮之素净,已令贾母感到忌讳,害怕客人看着不象,要她别很离了格儿,可谓淡极。然而,这种不着浓妆,并非不求艳丽。你看她脸若银盆,眼同水杏,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已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化身。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同薛宝钗笔下的白海棠何其相似!看红装素裹,分外娇娆,自是充满辩证法的高层次审美。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摇骰子抽签,宝钗抽的一枝艳冠群芳的牡丹,上有任是无情也动人字样,这就是宝钗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精神。淡之所以更艳,在于这个极字。脂砚斋云: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是‘一鸟不鸣山更幽’也。对曹雪芹通过薛宝钗,及薛宝钗通过咏白海棠表现出的审美法则,给予了极高赞赏。 脂砚斋又云:说得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间,绮靡浓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不为也。风格亦如其人。薛宝钗作为贞静贤良、小惠全大体、一问摇头三不知、有后妃之德的典型淑女,所作所为赢得了上自贾母、王夫人,下至袭人等丫鬟的盛赞,终被确定为宝二奶奶,达到了无为而治的目的。她的淡极而更艳的审美观,与她那种气敛神藏、内蕴外朴、以退为进的处世哲学是相通的。黛玉曾讥她胶柱鼓瑟,娇柔造作,宝玉则感慨她沽誉钓名,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均看透了她的真正本质与灵魂,是很有识见的。只可惜到底颦儿年纪小,毕竟单纯幼稚,曾因蘅芜君兰言解疑癖(第四十二回),以至与她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第四十三回),承认是竟自误了。对钗、黛的和好,宝玉曾问黛玉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第四十九回),表示惊喜,这就进一步证明了宝、黛二人的质地同宝钗不同。 愁多焉得玉无痕句,反诘语表肯定意。对宝钗来说,因珍重芳姿不愿愁多损害自己,能无为而治亦无须愁多自我折磨。对宝玉和黛玉来说,愁多正是他们的特点,用二玉之多愁多病反衬珍重芳姿,突出自身的端方豁达。脂砚斋云:看他讽刺林、宝二人,省手。这种正反取意,正是一箭双雕。 末联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清洁二字,总括以上胭脂洗出、冰雪招来、淡极、无痕等语,归结到对白海棠的吟咏,亦归结到自己身上。白帝,天上五方之帝中西方之帝,名叫招拒,乃司秋之神。洁白的海棠在秋天开放,以它的清净洁白,报答司秋之神。薛宝钗生得肌骨莹润,是个洁净女儿,从小读书识字,又能体贴母怀,有后妃之德。正好朝庭崇诗尚礼,征采才能,她随母、兄来都城,就是为了待选才人赞善之类的宫廷女官。淡泊的掩盖下,有很高的欲求,因此,与白海棠之欲偿白帝相通。当她入宫希望显得渺茫的时候,对宝二奶奶的位置早已留了心,她渴望宝玉有科场折桂、辉煌腾达之日,常常以仕途经济相劝,夫贵妻荣,这也是内心焦灼的欲求。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柳絮词》中也是这种欲求的表现。他读了朱夫子的《不自弃文》,不仅懂得追求,且不怨天尤人,故求诸己。凭着自己按封建道德的标准塑造自己的形象,自会达到预期的目的。因此,她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非常贞静贤淑,这种求诸于自身的贞静贤淑,同白海棠之欲偿白帝凭清洁非常契合。白海棠在宝钗笔下亦物亦人,体现了自身的性格和愿望,这就是宝钗对诗歌之寄兴写情的理解。 为了捕捉欲偿白帝的时机,气敛神藏,默默的等待,日复一日,不语婷婷日又昏正是这种情状的写照。不语婷婷照应篇首,与珍重芳姿形成统一美感。由昼掩门到日又昏表现了日间推移,一个又字,见日复一日。 全诗通过对白海棠的吟咏,寄托了对自身美好姿容和冰雪般灵魂的欣赏与珍摄,表现了作者端庄稳重、敦厚温柔、装愚守拙、以退为进,求诸于己,不怨天尤人的淑女性格和为人准则。其诗作为七言律体,对仗工而手法严谨,以议论见长,含哲理意味,读来含蓄浑厚。 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比较唐宋诗云:本朝人尚理,唐人尚兴,明人杨慎的《升庵诗话》亦云:唐诗主情,去三百篇近,宋诗主理,去三百篇远。薛宝钗倡寄兴写情,自然是取法唐人标准。然观其诗作,我们便会发现,她的诗并不以情、兴见长,而是近乎宋人之主理,区别唐人之主情。在大观园作为诗礼簪缨之族的诗童才女中,从继承传统方面看,薛氏更多属礼的典型,迥异于才学上与她互为轩轾的林黛玉,这正是她与贾宝玉思想性格相悖逆的表现。深谙女子无才便有德,记得《女四书》、《列女传》和前朝几个贤女的李纨,同典型的淑女薛宝钗的思想是相通的,故特别称赏宝钗之作,称这首为上。宝玉所云稻香老农(李纨)虽不善作,却善看,这话不假。但这种风格在封建道德的逆子宝玉这里终得不到赞赏,他以为此诗不仅不如林作,连探春的也比不上。 不过,薛宝钗以议论入诗时,尚能借助于色泽、辞采和形象,给读者的感受并非枯淡生涩。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蕴藉着返朴为真的审美法则,装愚守拙、以退为进的处世态度和无为而治的深微哲理。能使读者受到理性的启迪,亦引人遐思。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二句正面描绘白海棠,既让人尚能联想到唐诗之如芍药海棠,秾华繁彩,也能令人想象宋诗之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只不过秾华已经洗去,冷有余而幽不足。胭脂洗出与淡极始知两句均系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