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十二

　　十一hr又是梨花盛开了。
　　黎明时分，新陇夫妻又驾车出发了，儿子还在睡觉。不知怎么了，这些天他再也不是骑着（据他说是朋友的）红色摩托车，招摇在各个集市上，而是突然地就变得萎靡了。也许感冒了，休息一下，就又会生龙活虎起来。
　　天空湛蓝如洗，空气清新透彻。每一个路过的村庄上都是梨花如云，将低矮萎琐的灰塌塌的旧屋和崭新敞亮的新房，使劲地遮掩着。马路两边的水渠岸上，本是两排秀颀的白杨，这些年突遭天牛祸害，都死光了。新栽上去的柳树也都袅袅婷婷，开始形成了荫蔽，成就了风景。
　　正是种玉米和洋芋的时节，韩集上赶市的人不是很多，以往水泄不通的农贸市场，今天却是一片颓败萧条的景象。三三两两的菜车，早早地站好了有利的市口位置。但清淡的生意，彷佛也助长了早春的清寒。太阳从远山的豁口冒出来了，霞光如血。新陇就和媳妇商量，要是今天一直就这样，就改去后山的银滩集吧，也许那里热闹些。
　　新陇突然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老妻。那干枯的留海被冷风卷起来，在黑红的额头上颤抖着，陈旧的红棉袄退去了颜色，黑色的棉裤上都是坨坨油垢，还落满灰尘。那条相对干净的红围巾，在全无血色的青黄的脸边，出奇地刺眼。她袖着手站在那里一个劲地跺着脚，吸着鼻涕，就着从楼房的空当里，筛下来的那点薄弱的阳光。新陇漠然已久的心突然就被震动了，一股怜悯羼杂着惭愧，悠然而生。多年来，一直在关爱着儿子，何曾细看过这个相濡以沫的妻子呢？那个小时候可爱的跟屁虫小表妹，长成美丽的大姑娘，听从父辈安排成为他的妻子，直至她对他的顺随，使他竟然以为她就是他的手，他的脚，他自己的一部分，而忽略了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
　　于是，新陇建议先去后街的伊布拉面馆吃饭。算是对老妻的犒赏。
　　车子开到后街停下来，跑堂的伙计就殷勤备至地出来迎接了。他俩刚落座在亮堂的玻璃窗前，就有堂倌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来。翠绿的芫荽和葱白的蒜苗浮在上边，香气立刻令人谗涎欲滴。新陇破天荒地奢侈了一回，要了两斤手抓羊肉，两碗清汤面片。新陇一改往日的样子，变得礼让起来，还夹了最好的一块羊肉放在老妻面前的小碟子里，而女人腼腆羞涩地，先喝了一小口汤。那缓缓的动作，竟然也透着一份优雅和美好。却原来，有了钱，草腹白丁也可以活得像个人样啊。
　　他们不像往日在家时那样狼吞虎咽，而是慢悠悠地边说边吃。新陇还给老妻讲，前山有三个集镇，榆林、路盘和刁祁。后山也有三个集镇银滩、井沟和癿藏，就像西川的韩集、尹集和枹罕。按约定俗成的规矩一四七，三六九，二五八日子逢集。今天刚好是后山的银滩集。现在河州的二级公路已经实现了村村通，乌龙沟难走的土路都已经硬化成了水泥路。过了乌龙沟就是银滩了。咱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说不定会卖得更好些呢。
　　吃完饭出来，那些艳丽的红霞没有了，变成了灰色，空气不再是清晨那样透亮，但气温暖和了。他们开车上路了。
　　出得韩集，绕上一段缓坡就进了乌龙沟。两边山头的杏花谢了，而树叶还没有出来。榆钱儿落满了路面，在青灰的水泥路上星星点点的很显眼，微风吹来，徐徐地走动。显然这里的气候要比川道里凉。没走多久，只见北边的沟口里，黄尘弥漫了半边天。眨眼间狂风裹挟着黄沙，扑面而来，满目混黄，不见了山的轮廓。
　　新陇眼里扑进了沙子，不敢再往前开了，就停下来使劲地揉着眼睛，泪水不断地渗出来，但那沙子就是出不来。突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年，那双诡异的女婴的眼睛。他意识到当初，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想要丢弃自己的亲生闺女的啊，也许那个诅咒浓烈得至今难以化开！
　　他调转车头，仓惶地想逃离这个让他发怵的地方。可恶的沙尘使他的眼泪哗哗直流，但又腾不出手去擦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