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就你一生

　　还是在遥远的年代。女的出生在一个大资本家的家庭，每天上下学都有家里殷勤的车夫为她打开车门。男的生长在一个偏僻的山村，每天夜里想多读一会儿书都要哀求母亲多给他一些洋油。
　　他们考上了不同的大学，但学的都是教书。
　　他们在同一年毕业，来到同一个乡村中学，他们对这个地方都感到陌生。他教语文。她除了教语文，还教音乐，美术。
　　她在大学的专业并不是音乐和美术，但在那个乡村只有她会用粉笔和水彩画出绿油油的麦田和稚嫩的笑脸，只有她会把孩子们眼里的1，2，3翻译成动听的歌声。
　　他常穿了件破了洞的蓝色背心带一群孩子打乒乓球，篮球，此时她常常抱了一打作业本穿过操场，人们都停下来看她乌黑的麻花辫，辫子飘逸的垂至她柔细的腰际。
　　村里没有井，村民在村庄的四角挖了大坑，下雨时里面就会贮满了水，人们需要时就挑了桶从坑里汲水。有时从山上冲下的泥水也会流进坑里，所以经常看到水面上漂了牲畜的粪便。
　　她也喝这坑里的水，那是他打给她的。她从来没有嫌弃过这个地方，反而想到同样是人，生活的差距竟会如此悬殊，为过去自己的奢侈感到内疚。
　　他们相爱了，一切都在不言中，更不需任何诺言。
　　她不会做饭，他说只要菜烧熟了就好吃。他性格耿直，脾气急躁，她知道他也都是为她好。
　　后来他们一同去过很多乡村教书，所过之处都为历史留下记忆，因为村庄在他们经过后才开始出现了自己的大学生。
　　然而历史并不因为他们的付出而感激他们，一夜之间他们都沦为被那个时代鄙夷的人。她是因为她的出身，他是因为念中学时加入了国民党的一个青年组织，和他同时代的年轻人都想加入这个组织，象我们今天积极入团。
　　如果她没有那样的出身，后来就不能把歌声和图画带给那些求知若渴的孩子；如果他不是夜夜乞求母亲多点一会煤油灯，他也不会超越富家子弟被选入那个让他蒙羞的组织。
　　一夜之间，对错没有了界限。他们却更加深爱对方，都以为是自己不光荣的历史带给了对方伤害。
　　孩子们从来都没发现她原来是只图享受，剥削他人的资本家；更没有发现他是隐藏下来的反革命。孩子们只知道他们一样过着艰苦的生活，还努力把光明和欢笑带给他人。所以尽管大多数人否定了他们，但孩子们依然热爱着他们，而他们因此而更加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他们就是我父母的老师，他姓方，她姓马，待我结识他们时，他们的乌发中已见银丝，一双儿女也已各自成家。
　　那次在我家里摆了酒席，马老师兴奋的象个孩子，她不会喝酒，还偏要尝试和我父亲猜拳，输了就由方老师代饮。方老师默不做声的微笑着看她一次次输给学生，默不做声的喝下一杯杯白酒。
　　我一年里至多见他们两面，更多的时候是听在医院工作的母亲说，今天方老师又来看病了，今天他血压又高了，让他戒烟戒酒总戒不掉等等。
　　一次春节前夕父亲带我前去拜访两位老师，马老师刚把家里卫生打扫干净。那阵子方老师咳嗽的很厉害，血压也控制的不理想，家里的活全部是马老师独揽。马老师见了父亲笑言，我家老头儿身体不行，现在全靠我了，好在我的身板还没什么毛病。我也什么都不让他干了，他的身体重要。听这话时方老师仍是微笑着默不做声。
　　马老师教学成绩突出，被评为特级教师，退休后又被学校返聘。方老师因为身体状况不佳，所以退休了就歇在家里。每夜马老师在灯下批改作业时，方老师一人在客厅里闲坐，他不开电视，怕影响了马老师工作。他只是过一段时间悄声进屋给方老师送一杯热茶或是热奶。
　　不久厦门的一家私立学校上门请马老师前去任教，待遇优厚。我听说她带着方老师一同去了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她在那里教书，方老师在那里看守学校的大门。后来又去过北京，一样是一个教书，一个看门。马老师并没有因为站在讲台上，拿着不菲的报酬而有丝毫骄傲，方老师也并没有因为只是看守校门，每月只有微薄的收入而有任何失落。只要他们在一起两个人就感到开心，他称她我家老太婆，她喊他我家老头儿。校长是一个中年的女子，经历过心碎的感情所以保持独身，她常和马老师聊天，把她当作知己，她羡慕极了马老师和方老师的婚姻。后来马老师还是离开了那个学校，因为那里寒冷干燥的天气让方老师咳嗽加重。
　　他们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秋天要过去的时候，一同去了海南。马老师听说海边湿润的气候很适宜方老师这样的病人。如果真是如此，她决定以后每年都和马老师一起在海南过冬。在私立学校教书时她积攒下一些钱，足够她和她的老头儿舒适的度过余生。尽管还有贵族学校提出丰厚的条件，但都被她婉拒了。她宁愿陪着他的老头儿每天在海边的沙滩上散散步，吹吹清新的海风。
　　想起他们时，我就常想当我老眼昏花的时候，会是谁在喊我我的老太婆儿，我又是在叫谁我的老头儿，即使已经耳背的听不到喊声，但却只凭他的口型就推断的出他的亲昵。有没有一个人肯迁就我一生，有没有一个人让我迁就他一生。
　　谁在迁就着你，你又在迁就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