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她的儿女们

　　（四）丈夫鬼迷心窍弃她去
　　当当当铜锣声一声接着一声从村东敲到村西，又从村西敲到村东。一群穿着破烂不堪的男孩女孩跟在农会干事李六后面吵嚷着。
　　父老乡亲们听着，今天在庙前公审贼头四黑人，希望大家都去看了，当，都去看了。李六头上戴着一顶破狗皮帽子，上身穿着一件老羊皮套，腰间扎着一根麻绳，下身穿着一件灰不留秋破棉裤，脚穿一双开了花的棉鞋。他迈着八字方步，不紧不慢地走着，脸上露出丝丝微
　　笑。
　　跟在他身后面的孩子们在不停地问他：李大叔，听说你升了农会主任了，这官有多大呀？
　　今天公审上边来人吗？
　　当然来了。
　　那他的官比你大吗？
　　去，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回去找你妈喂奶去吧。
　　李大叔，你家三丫头又哭了，饿着直喊奶，还是把铜锣给我，我来帮你敲，你回去抱着她找人奶奶吧！爱调皮的小滑头王家二小王小林，蹦蹦跳跳追随在农会干事身后，耍着嘴皮子。
　　臭小子等着，看我回去找你妈算账。李六止住锣声，右手举起打锣棒向王小林头上敲去，一不小心滑倒。王小林一个箭步闪到一旁，孩子们大笑起来。
　　财神庙就在村东，大概离村子半里之遥。听说这财神庙是本地郭大户早年修建的，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由于郭家做官的做官，出外经商的经商，这儿的田产都已经变卖光了，十多年前郭家后裔才都搬到县城里去住。这财神庙由于年久失修，院墙坍塌，院内外蒿草衰败，庙是被后面山坡上浓浓密密的高大树木簇拥着，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显得比较荒凉。香火并不那么旺了，显得很是晦暗败坏了，但是在那巍峨堂皇的建筑上，那种威严的气魄还是存在着：四角的飞檐玲珑翘曲地横展着，宛如神灵的巨爪，只是爪下的风铃缺了一个。庙上的瓦片缝隙中有些地方已长了杂草，瓦片的颜色已经变的暗淡无光，然而庙脊正中的风包铜顶子依然闪着金光。庙门门板黑漆已经脱落，正殿财神赵公明也是全身灰尘，神像前八仙桌上的香炉像是刚刚有人烧过香，香草气弥漫在殿内。来过这的人都会觉得这的财神庙是塞北崇山峻岭中最有气魄最为宏伟的财神庙。早些年都是郭姓来这上香，可近些年，四面八方的穷人也都来这上香了，以求富贵。这儿原名不叫赵家湾，而叫牌楼，自从百多年前郭家修了它，附近的人们慢慢叫起财神庙屯。后来一个说书的经过此地，说财神姓赵，财神庙屯绕口，不如叫他赵家湾好顺口。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的赵家湾就代替了财神庙屯，上年纪的还知道是怎么回事，可那些年轻后生就不知道它的来历了。这些旋莺儿本不知道，都是奶奶在她小的时候当故事一样讲给她听的。
　　那天附近的村民都来看热闹，他们听说公审公判四黑人、姚大虎，那些受过他们迫害的人们无不欢欣鼓舞，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就像是参加草原盛会一样人多。
　　太阳早早地爬过大青山东侧的老虎山山梁，它像一块古铜镜高高的悬挂在那山的峰顶上，有两抹灰白色的残云像是要遮蔽它，可它不想在峰顶上停留，慢慢地升起，放射出耀眼的光辉，那云被阳光一照，边沿逐渐的变成红色，变成黄色，变成白色，尽而化为乌有，整个天空变成了蓝色。
　　赵家湾四面环山，山上的苍松翠柏，被朦胧的晨雾笼罩着，随着太阳光的照射，一下子散去，这哪像早春三月的天气。山上的各类鸟，也飞至在村边的树丛中，混唱着不知名的曲调，喜鹊和乌鸦也飞来凑热闹，它们同时操着本族的鸟腔，吱吱，呀呀的歌唱着。
　　平时人们并不理会这些，他们被饥寒所迫，没日没夜的辛苦劳动着，无心欣赏这些自然风光，其实每天大自然都有它独特的美，是人们不在意它而已。今天人们的心情不一样了，心说老天也愿意这些坏人有今天的下场，老百姓心情好，老天的心情自然也会好了。
　　财神庙前的平台上，摆放着刚从庙里搬出的八仙桌子，桌上摆着一把茶壶和四只黑瓷碗。开公审公判大会的主席台就设在这里，农会干事李六站在桌前大声的喊着：乡亲们，肃静，肃静。公审公判黑虎帮四黑人、姚大虎大会现在开始，首先由农会主任姚安讲话。
　　李六讲到这把手向身后丢了一下，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移到财神庙山门门口。这时从庙里走出两个人来，其中那个矮个子大伙都认识，他叫姚安，圆眼睛，长方脸膛，嘴巴上有几根稀松的黄色短胡须，三十几岁，身穿黑色棉布衣裤，有几处还补了补丁。和他并肩走来的，是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剑眉虎目。他穿着一身灰色衣服，头上戴着灰色八角帽，腰扎一根皮带，皮带上插着一只手枪，显得十分英武。他这一亮相，有不少人认得。
　　小山东，他不是死了吗？这回阿曼够呛。
　　为啥？
　　还为啥？他是他家的长工，知道吗？穷棒子加痞子运动。
　　你瞎嘞乐什么，小心把你抓起来。
　　人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农会主任姚安走到台前向大家喊着：乡亲们在没开公审公判大会之前，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首长，他叫杨青山，有些人可能认识他，他现任区长兼特委书记，大家欢迎杨区长讲话。在农会干事李六的带动下，人们鼓起掌来。
　　杨区长走到八仙桌前，向人们挥了一下手，人们静了下来。
　　乡亲们你们好，在公审公判大会之前，我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区纵队剿灭了何子章匪帮，整个热河已经大规模进行了土地革命，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翻身了
　　群众一片欢呼：好好
　　过了一会儿，农会主任姚安举起双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说：现在公审公判大会开始，把人犯四黑人乌祥、姚大虎等人押进会场。
　　不一会儿功夫，八名荷枪实弹的区小队队员押着十一名人犯慢慢地走进会场。
　　押在最前面的是黑虎帮老大四黑人乌祥，他大高个，一副马脸上长着一大一小的黄色眼珠子，看上去凶巴巴的，秃顶上长着几根头发，他被反剪绑着双手，一根长绳拴着，由一名区小队队员牵着，大概是怕他逃跑吧；跟在他身后的是黑虎帮老二姚大虎，也是反剪绑着双手，也是拴着一根长绳由一名区小队队员牵着，姚大虎小个子胖胖的，圆脸上长着一双牛眼，脖径又粗又短，两条短腿踉跄着，活像一只丧家的哈巴狗。跟在后面的是九名地方上的豪绅，双手也是反剪绑着，没用绳子单个拴牵着，一个跟着一个，九名最后面的那个年青人，就是旋莺儿的大伯，他那年只有二十八岁，当他看见台上那个杨区长时先是一喜，而后看见他腰间插着的手枪，他又害怕起来。心说小山东会不会清算我呀？那枪是我家的在他呆楞之际，走的稍微慢了点，被后面看押的区小队员用枪托打了一下，他吓的体如筛糠踉踉跄跄急忙赶上。
　　枪毙四黑人，枪毙姚大虎！为屈死的人报仇！打倒土豪劣绅！解放全中国！
　　在场的群众一片骚动，维持会场的区小队阻挡着，群众高声呼喊着，他们那积淤几代人的仇怨今天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了，他们的腰板挺直了，从来没有向今天这样发泄过。他们举起手中的木棒锄头，就要冲过去复仇。
　　乡亲们静一下，静一下。农会干事李六一看群众并不听他的，就拿起铜锣‘当当’狠命的敲了几下，然后大声的喊：肃静，肃静。可人群并不理会他，一样往前拥。
　　砰一声枪响，人群马上停止骚动。农会主任收起枪喊：乡亲们听着，不要乱来，现在由区长杨青山宣判黑虎帮老大四黑人乌祥，老二姚大虎的罪行。
　　区长杨青山走到主席台前，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布告，清了清嗓子说：乡亲们，我代表八区人民政府宣判黑虎匪帮老大乌祥，老二姚大虎罪行：乌祥现年52岁，汉族，平谷川人，是黑虎匪帮老大。其直接杀人19口，最大恶极，经八区人民政府核实，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姚大虎现年49岁，汉族，平谷川人，是黑虎匪帮老二，他直接杀人11人，其罪大恶极，经八区人民政府核实，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好！黑虎帮该死！众人喊叫着。
　　枪毙他们太便宜了，干脆拖死他们！拖死他们！不知谁的建议，接着整个会场的人们都赞成，随声符合着，声音像山洪一样又一次爆发了，势不可挡。人们冲破区小队的拦挡，把二匪团团围了起来，拳打脚踢，有的妇女还上去咬
　　农会主任姚安跳上八仙桌，大声喊着：乡亲们听我说，是枪毙四黑人乌祥、姚大虎呢，还是没等农会主任说完，在场的群众就大叫起来：拖死他们！拖死他们
　　好，李干事牵马去。农会主任姚安下着命令。
　　不一会儿，李六和一帮小伙子在地主家牵来了两匹烈马，把被群众打的半死的乌祥、姚大虎拴在马的后面，两名区小队员跨上马打马而去，不一会儿，马的后面就扬起了灰沙，血淋淋的人在高粱茬地上随着马的快慢拖着
　　该，他们也这样拖过人，以牙还牙，叫他们偿这滋味也是应该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旋莺儿听奶奶说：姚大虎也太缺德了，他看中了侄媳妇，就给霸占了。所以姚安恨死了他堂叔才把他拖死的。
　　当时旋莺儿的大伯看四黑人、姚大虎被农会这样整死，他吓的不得了，当天晚上在看守没注意的时候，用小刀刨腹自杀了。等看守发现时，他已经死了多时了。旋莺儿的爷爷是个赌徒，大半的家产都被他输光，三年前爷爷死时家产已没有多少了。尽管那样，还是比一般人家富裕，仍然被列为土改的对象。当时她大伯是当家的，对时局估计错误，心一小，就走上了这样一条路。因为这个，小山东才叫农会给赵家划个上中农成份。
　　（五）回娘家的路上
　　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仲夏，正是旋莺儿出生不久，也是她大伯母韩紫云被她父亲韩山用毛驴接回娘家去的时候。她父亲说她母亲因思念女儿病了，因此卧在炕上不起。又说家境困难，吃上顿没下顿的。那年赵明远才三岁，个子就像五六岁的孩子，他说话很早，不到一周岁时，就会喊奶奶、叔叔、婶婶全家人都很疼爱明远哥。家里人一听说他姥爷家上顿不接下顿，就不叫他去了。他姥爷乐得不叫他去，就背地劝女儿不要带他回娘家去了，说是怕饿坏了孩子。大伯母一想也是，回去看看，过三天过五日就回来了，也就没坚持带他回娘家去。临走时赵安平还给嫂子拿上一袋米，并嘱咐她回去请个大夫给老人家看看病。
　　前面山口就要到了，爹咱们是走大道还是走小道呢？女儿韩紫云问老爹韩山。
　　丫头，咱们就走小道吧，解放了土匪被剿灭尽了，就连小蟊贼也不见了。韩山磕了一下烟斗不紧不慢的说。
　　爹，你来时走的是哪条路？
　　就是这条路。韩山指了一下鹰愁涧。
　　三年多了，我一直不敢走鹰愁涧，那年回门我们是绕道走的大道，记得我出阁那天，小远他爸接我就是走的这条近路，那回可把我吓坏了，要不是小山东出的主意，女儿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呢。
　　小山东，就是给你们家扛活的那个人？
　　是啊，就是他。
　　爷俩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过了鹰愁涧。
　　天热的很，一丝小风也没有，韩紫云骑在毛驴身上，早已是汗水淋淋了，屁股被驴脊背搁的生疼，口渴的很，走了很长一段路，爷俩也没说什么。
　　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地颤抖。有些甲虫和苍蝇在空中嗡嗡地飞舞，那一片微弱的声音，更叫人沉闷。山坡上草丛中有那么几棵不知名的小花向过路的父女俩点着头。那裸露在半山腰的岩石上有一只猴子在窥视着山下，还不时发出一声声啼叫。
　　爹，这山上还有猿猴呢，你看多好看的小猴子。
　　是呀，少见；这山上狐狸、野猪比较多一些。
　　爹，咱们在前面找一个地方歇一歇。韩紫云跳下毛驴一瘸一拐，踉跄走着，河床有宽有窄，从鹰愁涧流下来的溪水在河床低洼处流淌着，当他们走过一个拐弯处，就是前文说得那个大的水涡时，韩紫云蹲下用手撩泼着水儿，像孩提时一样在家乡的小溪旁洗着手。她仿佛把刚才的疲劳一下子全都忘掉了，美滋滋地洗着脸手，然后又用细嫩的手捧起清洁的水喝着。
　　泥鳅好多呀，爹，你牵着毛驴，我给妈妈抓几条，听说慢火炖泥鳅汤能大补身子。韩紫云把毛驴缰绳扔给爹爹韩山，老人乐得接过，一边叫毛驴吃着岸边的青草，一边看着女儿挽裤脚，拖鞋、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