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一个历史罪人的故事二

　　4hr华尔很久才回城一趟。他回来基本上都是往妓院跑，在那里过夜。有时候他也会去拜访一下郭富等人，联络一下，寻找着飞黄腾达的机会。好不容易在家的时候，他会帮陈义胜摆弄一下种在院子里的蔬菜，用洋泾浜中文闲聊些东西。他是一个很没有阶级观念的美国人，身上流淌着西部牛仔的血液。
　　陈义胜现在最记得的只是华尔说的关于郭富的故事。这只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战争故事，没有什么细节，像是后人编撰的历史书一样，是属于历史的，而非个人的。但是华尔很喜欢说这个故事，这就像是他这种身高体长的男人很喜欢娇小的女人一样，都是没有什么理由的。
　　那个故事是关于所谓的鸦片战争的。其实任何战争都差不多，名字只是人们硬加上去加以区分的。他们以为有了名字的东西就会有了彼此不同的特质，但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
　　那时候郭富是英军的司令。
　　在宁波，他指挥着英军用榴弹炮把清军一次一次地炸散。清军在军官的驱逐下乱哄哄地涌进了英国工兵布置的雷区，结果不断地踩响地雷。看样子他们被地雷炸死的数量要比被炮火轰击所死去的更多。当剩下的一些幸运儿好不容易靠近了英军的前线时，一排又一排的火枪整齐地开火，把衣着十分不整齐的兵勇们打成了蜜蜂窝。
　　一群又一群的清军在接连着向英军冲来，英军士兵们都杀到手软，杀到恶心了。他们厌烦了，都不想再继续打下去，有不少英军开始呕吐起来。少数懂点汉语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受不了了，就对盲目进攻的清军大喊：你们别来了，回去吧！可是大清朝的部队还是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前面推着更前面的，一堆一堆地低着头往前冲他们都低着头，不敢面对不断冒烟的大炮和火枪。
　　这些手持长刀和长矛的人一片连着一片地跌倒在地，许多残肢飞到了天上去，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是尸体，扒开尸体，你再掘地三尺，那泥土都是红色的。
　　那天的战事一直从早上打到午夜。郭富开始的时候是从床上惊起，衣冠不整地跑到阵地前面的防线去的。半个小时之后他就回去吃早餐，然后继续睡觉。中午起床吃过饭后，他才慢慢踱到前线去，看了看，还说什么怎么打这么就都还没有完？然后晚饭过后，他就在营帐里面不断跟他的部属抱怨，说这么没完没了地打下去，吵吵嚷嚷的，让人怎么安心睡觉啊。
　　宁波一役之后，清军的将领终于认识到只会强迫那些没用的兵卒往前冲是不可能打赢的战争，甚至连往某个英国人脸上吐一口唾液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早在冲抵他们面前之前，他们就已经被炮火撕成碎片了。
　　于是他们的大部队撤走，只留下一队船队在海上。但谁也搞不清楚这队船队留在这里究竟有什么作用。他们不敢进攻英国的舰队，只会在海上来回行驶，一旦碰到英国的军舰，甚至是挂着英国国旗的商船，都立马掉头逃跑。英军根本都不当他们是一回事。军中经常有人拿他们来开玩笑，说一个欧洲人走在中国的土地上放一个响屁，就会有一条村子的农民会被活生生吓死掉。
　　英军肆无忌惮地到处出击。他们每到一处，就会有人强奸妇女，抢劫民房，殴打走在路上的行人。郭富作为一位受过教育的高级将领，下令严禁这种野蛮行为，甚至为此枪杀过不少违抗军令的士兵。但是他也不敢做的太过火，主要的原因是害怕枪杀的人太多了，军心会被动摇，他的威信会被削弱，更重要的是他害怕被部下说他骨子里是个劣等的黄种人，宁杀自己的部下，也要保护劣等人的命。
　　依旧不听话的军队继续着他们的恶行。那些来自英国乡村的士兵平日在自己的祖国受尽城市居民的歧视，现在终于可以在这个破碎的天朝充当耀武扬威的上等人了，他们是不可能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相比起他们来，跟随他们进城的中国侍从更加可怕。他们抢光了无数的房子，然后再把人绑在柱子上，连人带房一同烧掉。许多城市的居民一听到英军逼近的消息就提前收拾细软跑掉了，只留下少数不愿离家的人和守城的清军在城墙之内的空荡荡城市中挨饿。
　　驻守镇江城的清军将领认为当地居民之所以逃走大半的原因，一定是英军在城中安插有大量的奸细。于是这些将领就调动了至少一半的士兵来日夜巡逻与大小街道之上，并命令他们一看到可疑的人就格杀勿论，一看到有人逃跑就围追堵截。
　　当地居民平日都已经够害怕那些鱼肉乡民的清兵了，现在更甚，于是许多人一看到他们的身影，立马转身就跑，而清兵就因此将他们认定是奸细，追上去乱刀把人砍死。
　　后来英军攻城时万炮齐鸣，打得清军全无还手之力，而在城中不明情况的百姓却以为是清军开始屠城了，结果吓得不少人上吊的上吊，投井的投井。八旗军的将士们在城将被破时回到家里，将自己所有家人的脑袋剁去，然后集体回到营房上吊自尽。
　　英军入城后在八旗军的营房里发现那里吊着一千多具的尸体，全都在空中随着流动的空气微微晃动，仿佛在他们变成它们之后，还有某种别的东西进入了这些身体的内部，占据了原来生命所存在的地方。
　　许多英军的士兵都几乎疯掉了。有的人在当众痛哭，有人在喷射性呕吐，有的人在大喊大叫，有的人到处烧毁东西并见人就打，有的人把妇女奸杀后继续奸尸，整个松江变成了一座充斥着死亡与行尸走肉的亡灵之城。
　　郭富下令烧掉八旗军的营房。他不愿意呆在城内，于是在城外布置了守卫住在空旷的田野中。他在帐篷里给他的妻子写信，说：我从内心深处厌恶战争，待战争一结束，我就会辞去军职。
　　后来，郭富真的如他所说，辞去了军职。他组织了一队武装舰队，帮助护卫上海商人所拥有的庞大商船队。可能他是希望，他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向这个国家赎罪。
　　可是他能怎么赎罪？所谓的赎罪怎么会有用？狮子怎么能向羊羔赎罪？就算你天天烧香拜佛，天天去放生乌龟和鸟雀，拒绝食肉，可是别的人还是会猎杀它们。这就是这个世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无论是杀生还是放生，其实一切归根到底，都可以追溯到生存与繁衍的本能。你怎么能评判一切？狮子有罪吗？羊羔有罪吗？奴隶与奴隶主，有罪吗？杀奴隶与奴隶主的人，有罪吗？谁没有罪？谁的罪更大一些？你还是我？
　　陈义胜不知道这些。他也不愿意去想这些。他只知道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曾经是华尔的仆从和副将，他认为那是有罪的。又或者说，他认为别人会认为那是有罪的。那是一个秘密，可以让他送命的秘密。
　　历史从来都是如此，在德军面前战战兢兢的巴黎男人，在德国人撤走后就开始对妓女大开杀戒了，只是因为她们曾经跟德国人睡过觉。而就是这些巴黎男人，却被别人称为世界上最好，最懂浪漫和女人的心的男人。
　　很多时候历史总是善忘的，它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
　　在闷热之中，他慢慢地沉入梦想。他梦到叶莹羞红的脸。
　　很漂亮的脸，只可惜不是因为他而羞红。那羞涩的微笑美得让他心碎。然后他梦到房子慢慢地塌下来，那些碎砖残瓦用了几分钟才从上面落到地上。他被压得窒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