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是故事的故事

　　2014年6月17日雨
　　一直都是烈日当空的湛江，突然脑抽风连续下了许久的雨，初霁又雨，不曾停歇。
　　整天无课，百无聊赖，透过窗户，又是雨蒙蒙的一片，我啐了一声，伸了伸懒腰，继续坐回床上点击进入熟悉的游戏界面。战况激烈之际，心情难免起伏较大。尽管知道底下书桌上的手机乐此不疲地震动了好一会，我依旧只是紧紧盯着电脑屏幕，不为所动。回旋一刀，血溅三尺，暂时稳定格局，缓了一口气，我满脸歉意地接过寝室妹纸已经举得不耐烦的手机。她愤愤不平地看了我一眼，又蹬着高跟鞋沓沓沓地走了，我摸了一下鼻子，顶着室友嬉笑的眼光，不好意思地朝她的背影吼了一句：美女，我错了嘛！谢啦！走到阳台的她回头瞪了我一眼，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那委屈的模样让我顿时心生愧疚，我立即冲着她低声下气地说声：喳！，大家见状纷纷笑开了！
　　玩闹过后，才发现刚才已经不再震动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了，低头一看，是表哥，我们并不熟络，这号码还是年前家里聚会时无意中存下的。这个时间点，连续打了好几通是几个意思？我满脸茫然地划下了接听键。喂，较之我低沉的嗓音，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着急，阿泽，奶奶病了你知道吗？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不紧不慢地说不知道！或许惊诧于我的淡定，或许对我的冷漠感到无言以对，气氛一下子有点尴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在与家人通话中，就算我没有话讲，我也不会主动挂机，因此，沉默就一直蔓延，这种情况并不会给我带来丝毫的影响或者压力。一阵死寂，他讷讷出声：有空就关心一下家人，回家看看。反正你离家不远。可能觉得话已带到任务完成，可能觉得不适宜跟我客套一下谈谈学习近况或生活情况，得到我嗯！的一声，他最终挂掉了电话。瞥见一分零三秒的通话时间，我自嘲地笑了笑。对于忙碌到一年只有宝贵的一两个钟探望养育了他16年的老人的人，也敢用一句：常回家看看来教训我？真是莫大的讽刺。自怨自艾了一下，我快速的整理了一下自己便在室友善意的调笑下踏上了回家的行程。我张了张口，想告诉她们我不是出去玩，转头一想觉得没必要也就作罢，我依旧不喜欢向别人倾诉。
　　对于我的家人，我一贯秉持沉默寡言的作风，别说是表哥，哪怕是亲哥也不例外。能用一句话表达的，我绝对不会说两句。我这一家男丁兴旺，到了我这一辈基本是清一色的男孩，毫无疑问，我的染色体与众位哥哥有了质的区别。我的哥哥们充分理解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的理念并且贯彻彻底，因此除了我选择留在家乡念大学，其余的手足各奔东西，日复一日的拼搏疲命于追逐各种前途和钱途。在现在物泗横流的年代，每一年每一天甚至每分每秒都有一拨接着一拨的年轻人甘愿背井离乡外出闯荡。这是为了适应社会发展的要求，无可厚非。
　　其实我不是个冷漠的人，我只是习惯了冷漠、习惯了不言不语。对于我的哥哥们，我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聊到一起去。如果说我们只是有着同源关系的陌生人也不为过，实际上，因为求学历程、发展方向不同，我们并没有太多交集。相反的，我奶奶则是从我童年一直到现在与我最亲密接触的人。街道的水渍溅到我的板鞋上，斑斑点点，如此密集的聚合让我稍微感到郁闷，思及爸爸并没有告知我奶奶生病的消息，心情有些复杂但没有沉重。
　　直奔家里，方知爸爸近日来身体状况不太好，望着眼睛浮肿、脸色憔悴、明显消瘦的爸爸，我心下一惊，连胡渣都出来了，平时他可是每天都刮的！酝酿了一个比较轻松的笑容，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人老了总是有病有痛，奶奶身体一向硬朗，无碍！老爸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这一次，比较凶猛了！我不作声。踟蹰了很久，他只是摸着我的头却没有看着我，良久，我听见他说：还有两天就是你姑妈的头七了。犹如一声闷雷，在脑袋里炸开，我久久才回过神来，怎么走的？我抬头，顺着老爸的目光，那是姑妈婆家的方向吧！他眼眶渐红，似乎在找回自己的声音，片刻，才缓缓出声心脏病。平静地叙述刻骨铭心的苦楚，仿佛不带感情的话语却沉重得承载不住太多的沧桑。此刻，我突然发现眼前的男人已将近半百，刚毅坚强如他也会被伤痛折磨得身心疲惫。我向前握住这双厚重的手，这双在生活中摸打滚爬撑起全家的手，这双牵着我们兄妹走过最艰苦日子的手，心里霎时百般滋味。爸，好好休息！当他转身擦过我的身旁，木讷如我却觉得应该再说点什么，谁都不能逃脱生离死别，死亡只是迟早问题，再难过也会过去，我们还有我们的生活。爸爸的身影颤了一下，终究没有出声。
　　回到房间，我仰面躺在床上，用手盖住前额。我想起了那个眉目柔和、总是带着笑意、温柔地抱过我的女人。她说乖，阿泽，到姑妈这儿来！她说阿泽，你怎么老是不言不语？她说阿泽，你这脾气得改改！她说阿泽，我可等不到你成家了！等不到、等不到，多像一句咒语。我想我们所处的空间并不是唯一，一定会有异世界的存在，可以安放很多的灵魂，或偶遇或归宿或选择，它们都将安静美好地生活下去。我侧了一下身，心里突然很燥热，窒息的沉闷。奶奶，我热！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在等不到回应的几秒后，我的眼泪毫无预兆慌乱地一滴一滴砸在我心上，发疼。是啊，我的奶奶，此刻已经不在我身旁，她正躺在毫无生气的医院里呢！这一刻，我无比渴求来自她的唠叨，怀念她慈爱的抚摸，想念她佝偻的背影。巨大而无法排遣的恐惧盘旋在我的心头，很久，我听见了自己压抑的哭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
　　2014年6月18日雨
　　早上，我到医院换走了看护奶奶的妈妈。坐在病床前，我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近一百的老人，全身皮肤皱巴巴、只有已经脱掉头发的发顶光滑异常，瘦小的身体撑着过大的病号服，安静地睡着、安静地呼吸着。这时，我觉得病房里混杂着各种药剂的空气似乎不太讨人厌了。凑到奶奶耳边，我低低唤着奶奶、奶奶！，她睁开眼睛，浑浊的双眸闪过惊喜，着急地想要坐起来，我板着脸按下她不安分的双手，她立刻笑了，喘息着问：逃课了？我一贯闷闷的应了一声：嗯！上课没意思！
　　我笨拙地剥着提子，听她开启新的一轮碎碎念模式。你哥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病了呢，怎么也不来看我。听你妈说阿振前几天还说给我打电话来着，我都把手机放桌上不敢动呢，你说他怎么还没打来。都长大了，很忙吧？不知道你这些哥哥在外面工作辛不辛苦，吃得好不好，也不知道他们几时能找到媳妇儿，估计我是看不到喽。又是等不到？我的心没来由地紧了一下。显而易见，我的沉默并没有减少她的兴致，阿泽，家里那几只鸡仔有没有长大点？对了，我把零食放你抽屉了你看见了么？见我点点头，她更来了精神。这一刻，我深刻感受到了年迈衰老的心是多么孤独、多么需要被倾听，只要能跟别人对上话，哪怕是重复讲述那几句万年不变的话她也非常开心。她只想看到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是何模样而已，她只想热闹一下好去对抗消除日积月累的冷清。她已渐渐走不动、渐渐听不见、渐渐看不清，那些跟孩子共同经历的陈年旧事成为她现下生活每天都要温习的回忆，是她唯一的乐趣、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迟疑片刻，我调出家庭成员的通讯录。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们是真真实实的存在联系的，至少这一刻是的，纵使渐行渐远甚至迷失在身后的洪流里。奶奶病了，有没有人能百忙中回来看看？对于家人，我们习惯以处于忙碌的状态应付，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终于发现要切换为通话状态了却再也找不到时刻为你守候、时刻聆听你的人了？还能记起那些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看着我们的翅膀一天天练硬最终离他们远去而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固执寂寞地等着来自我们的一句寻常问候的人么？总有一面是最后一面、总有一次再见真的不再见，死亡不可预见也没耐心等候准备。群发完信息，对上奶奶担忧而自责的眼神，阿泽，你也很忙了么？一股酸涩席卷而来，堵在了喉头，我不自在地撇过头，没，跟朋友说件事！朋友啊？能交几个朋友好啊，要多多与别人讲话！她满脸皱纹的脸露出了欣慰而灿烂的笑。尽管被忽视，尽管无法理解儿孙们所处的年代，她依旧用自己卑微的经验试图教导、给予他们帮助，在风烛残年里不忘的是为子孙操劳的初衷。这个认识狠狠地鞭打着我的三观。
　　2014年6月19晴
　　大抵中午时分，病房外前所未有的喧哗。打完热水回来的我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几个风尘仆仆、神色各异的哥哥们，不发一语。抿着嘴接过他们手里提着的东西，不出所料，又是各种昂贵的保健品、营养品。阿泽，你怎么还是一副不爱搭理人的德性？还有两年毕业了，你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二表哥正色道。其它的哥哥们看着我一如既往的冰山脸也开始叹息开来，首先与同事就相处不来了会得罪别人，所谓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可得罪小人，这年头小人多得去了，你处理不好人际关系就难以发展这性格真是不讨人喜欢呢看着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诉说着生存的必备知识，我真想喊一声你够了！，我真想一脚踹翻礼品盒迎来一阵劈头盖脸的谩骂，我真想把水壶砸向远处、目睹他们错愕的表情。但，最后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靠着医院过道苍白无力的墙，漫不经心地听着。真是刺耳的声音呢，我想。
　　2014年6月20雨
　　与妈妈并肩坐在沙发上。你哥急急忙忙回来那么一天，还给我买什么补品做什么，真是浪费钱！妈妈小声地嗔道，掩饰不了的开心泛滥得无边无际。
　　可惜你要的不是这些！我冷冷地看着妈妈，平静地道出事实。
　　妈妈见我不置可否的态度，居然有点落寞，一脸被人不小心撞破秘密的尴尬。她一下一下地顺着我额前的碎发，半响，呢喃道我忘记了，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已长大，但，对不起，一直没能是你的骄傲。
　　2014年6月21晴
　　坐在返校的公交上，身旁是一位有着精致容颜，打扮时髦的女生，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她赶紧合上手中的杂志，摸出手机一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略显不情不愿地划过接听键，妈，啥事啊？哦，聊天？妈，我这边忙着呢！嗯，有空我再给你打电话啊！毫不含糊地把手机放进包包，啪，打开摸索出的小巧化妆盒，专心涂抹起来，精致的脸容更加无懈可击了。
　　又到了一站，待车停稳，上来了一对母子，年轻的妈妈牵着自己年幼的宝贝，那神情，自豪得让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小小的手放在妈妈的手心里，孩子有恃无恐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圆溜溜的眼睛转着圈儿，有妈妈在的地方永远都让他觉得无比安心，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了！妈妈，我长大了给你买好大好大的房子、给你买好多好吃的东西哦！孩子边吃着妈妈剥干净递过来的橘子，一边许下未来的承诺，妈妈听着儿子天真浪漫的话语，笑得开怀，这一刻，俨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亲亲小人儿稚气的脸蛋，那你要快快长大哦！妈妈似乎也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笑得更加开心了。
　　事实上，越来越多的空巢老人现象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无情地抽了我们一巴掌，以惩罚当初的谎话连篇。这是时代的悲哀、是社会的悲哀也是人性的悲哀！
　　车窗外是人群汹涌的街道，无数的人往来穿梭，看不见表情。我们不断地奔波在生活的轨道上，追逐，寻找，迫不及待地想要满足自己一切欲望。这一路上，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但背后总会有人竭尽全力为自己加油。我们似乎忘记了在构建自己幸福蓝图的时候需要把这些人纳入其中，在一步步脱离他们视线的时候回馈相应的温暖，不要吝啬自己的关心、不要吝啬自己的话语、不要吝啬自己温柔的目光。比起你的物质，他们奢望能与你的温暖相拥。
　　我想每个人的儿时宣言，都应该自觉的把自己的陪伴也加上，让年迈的一代成为世界的主宰。
　　且行且珍惜，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