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妖

　　一。hr女孩第一次与木妖相遇，是在她的双眼尚能倒映出纯粹蓝天的年纪。她迷路了，迷途中，她走上了那条幽邃的小径。
　　那是一个未开发完毕的公园，公园深处是一座茂密幽静的小森林，森林边缘有一条笔直的小径，两旁长满了高而纤秀的水杉。小径紧靠着一条小河，隔着长满花草的倾斜河堤。
　　已经是傍晚。黄昏的羽毛飘落在河堤上的草丛中，小径却没有更多明亮的光线，水杉的枝叶遮挡住了天空。
　　女孩站在小径边，一边吮着食指上残留的糖屑，一边数着树干上深色的树瘤。风中传来薰衣草的香。
　　她抬起头，想接着往上数。随后，就看到了木妖，坐在树梢向她弯眼微笑。他的发如同透明的绿丝，闪烁着晶润的微光。像是初春的露草。
　　你是谁？
　　我是木妖。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小孩。
　　就这样，木妖叫女孩小孩，女孩叫木妖木妖。
　　木妖把女孩送至小径尽头。
　　小孩，你要向左转，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爸爸妈妈啦。
　　如果我弄丢了，怎么办？女孩害怕地拉住木妖，不肯松手。
　　木妖笑了。不会弄丢的，你瞧他指了指树干上的树瘤每棵树上都有这么多的眼睛帮我看着你，你走到哪儿我都会知道。你如果丢了，我还可以把你找回来的。
　　女孩惊奇地看着木妖，点了点头。
　　我还可以来找你玩吗？
　　当然。
　　果然，就在几天之后，一个疏着公主辫的小小身影又出现在了小径的尽头。女孩成了这里的常客。
　　树顶是观看日落的绝佳位置。木妖带着女孩，如轻盈翩跹的蝴蝶几步跃上一棵水杉树的绝顶。风灌满了女孩的衣裙，女孩张开双臂，欢呼着感受风的拥抱。西坠的阳光将天空大团的云朵晕染成金黄的色彩，她闻到了风中传来的醇美的云香。
　　我读过一本童话，女孩说。童话里的小王子每天会看四十四次日落，他太忧伤了。
　　不，他是快乐的。
　　为什么？
　　因为他可以每天四十四次地热爱一样转瞬即逝的事物。这不是一般地幸运。
　　女孩似懂非懂地低下头，看着最后的阳光的碎片在她手心里安然盛开。
　　从此，她的意识中，绝顶美好而多娇，因为有阳光的影子，还有风的声音。
　　二。
　　木妖教女孩听风、闻露，教她去读雁阵、夕阳与云朵。他们嗅着晨风和花香，脚底踩着露珠，发上冠着一圈秋天的红叶，在湿漉漉的天空下起舞。
　　小孩，秋天到了。我有一个秘密必须要告诉你。
　　什么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木妖
　　木妖，是悲伤的一族。他们可以长久地生存在世上，却不能超越一定的界限。花开花落，枯荣交替，第一片落叶出现，木妖的记忆便随之凋谢脱落。等到下一年春天，他们会开始新的记忆。只是，木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宿命。
　　女孩的眼睛湿润了，她伸出手抱住木妖。木妖，木妖，你会忘了我吗？
　　木妖笑了。和你在一起真的真的很开心，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他将双手合拢起来，再缓缓打开，只见一朵勿忘我花在他手中徐徐绽开。带着天空的湛蓝色彩。
　　木妖发间的红叶开始簌簌而落，坠下，迸溅起一地的银尘。他的双眼变得迷蒙，仿佛盛满了缭绕的雾气。但某一时刻，在女孩面前，那双眸又会变回清朗。一瞬地笑颜。
　　待到春天朝花濡露之时，女孩带着勿忘我花来到小径尽头，看到另一头微弱的光亮中，那熟悉的身影款款而来，步履轻盈，弯弯笑眼如秋夜莹星般澈亮。
　　他伸出手。小孩，我说过，我不会把你弄丢的。
　　后来，即使过了很久很久，那如烟的微笑依旧深刻在女孩的记忆里。宛如澄澈天空中的丝绦蓦地瞬绽成大团大团莲花般柔亮厚重的水云，带着温润的暖意，蕴藏着欲直坠而下的沉重回忆。
　　但在此时，这笑容却只是如羽毛般细碎清透的云丝，随时轻盈地一瞬而逝，是女孩清淡生活中美好的一点缀饰。
　　女孩曾想将木妖的笑驻留在画纸上，又作罢，因为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木妖不属于世上任何一种的色彩。他的笑，也是无法触摸的水中流影。
　　微风吹拂过河边花床，发出轻柔的窸窣声。水杉树隙间透过的阳光洒在河堤上，如同碎金点点。这样明媚的光照下，连草下隐匿着的一片落叶都在熠熠生辉。
　　女孩侧卧在河堤的草丛中，将脸贴在柔软的草上，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一本书的书页。
　　书上这样写道：也许是我太多情，我想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开，一只鸟为什么会飞，一位艺术家为什么会为画笔、文字、舞蹈而甘付终生
　　女孩合上书，闭起眼，轻轻叹了口气。
　　三。
　　一切过于美好深邃的事物，就给人停顿之感。柔浅的风声飘过，变化的不只云，还有天空本身。凋落的不只花木，还有记忆与时间。
　　木妖似乎永远是木妖，女孩却不再是个孩子。木妖不懂，只是觉得女孩开始变得疲惫。
　　天色还未亮透，女孩便已离家到来。借口跑步训练，其实是在薰衣草丛中继续短暂的睡眠。木妖将她抱在怀里时，发现她早已沉入睡谷，梦中轻皱着眉。她太累了，只是四小时前，她才完成了功课、熄灯休息，又要早早起床训练。
　　木妖将薰衣草碾碎后的汁液轻轻涂在女孩额前，小心翼翼地揉。她紧锁的眉头便渐渐舒展开来，嘴角弯起一个恬淡的弧度。
　　一小时后，熹微的晨光唤醒了女孩。精神复苏的她伸了个懒腰，在木妖带着笑意的视线中小跑着踏上去学校的路。
　　四。
　　不知何时，女孩的头发换成了十分简单的短发。她不再看童话与旅行日记，代取而之的是厚厚的选题集与作文选。想想，数学题中不需要色彩，生物学也不会让你描述一朵花绽开的全貌。女孩陷入了少年成长必经的迷茫之中。
　　但为什么她的迷茫会比他人深得多呢？是因为她感受过过多的美好，所以她期待的世界与现实落差太大了吗？
　　现实？梦想？
　　为何如此遥远？
　　越是期望美好，现实就越是沉重残酷。女孩的天空中，阴郁的积雨云似凝固了般直压下来。将要窒息的痛感。无法实现的痛楚。
　　难受时，就去嗅嗅高处的风吧。木妖说。
　　他们第一次一起看日出。同样的树顶，同样的两人，同样的太阳。为什么，日出与日落却是如此地不同呢？
　　当阳光从苍白的天际喷薄而出时，天空成了最为绚丽的画布。纯粹的湛蓝、晨光的微紫、透过云层的光线各种色彩被调合在一起，变得盛大、包容又相互毫不违和。那轮廓清晰透亮的金色朝霞，仿佛孕育着万道天光，随时喷涌而出，欲劈向天宇，冲破一切。
　　风吹痛了女孩的眼睛，女孩哭了，眼泪簌簌而下。她哭着问，这是真的吗？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木妖，你，又是真的吗？
　　木妖依旧微笑着，却不说话。那笑容，仿佛就此潜落在时间的河流之下，在回旋的清波中泛起流光的水纹，浅，而深
　　五。
　　女孩来临小径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年后，女孩离开了这里。
　　女孩的学校是一所规格很高的重点高中，竞争激烈，无人交流。所有的人埋头苦学，无念其他。
　　偶尔，她会想起木妖，想起河堤上的碎光与流云。
　　木妖说，你瞧，四叶草尽管稀有，但三叶草开出的花朵同样娇妍。
　　木妖说，小孩，我不会把你弄丢的。
　　木妖，木妖。告诉我。那一切，都是真的吗？
　　她将勿忘我花放进画箱，藏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那抹湛蓝，让她想到了代表浪漫主义遥远理想的蔚蓝花。界限分明的梦想与现实，不知究竟相隔得有多远。
　　她不可接受任何的安慰，因童年的孤单给予了她如此的感性与极端。铅灰色积雨云降了一场绵延大雨，关于木妖的记忆，在风雨中渐渐模糊成影子，渐渐地，被遗忘了。
　　刻意不去想，那如梦幻般沉静安好的时光。再好，也不能回头了。
　　童话中的结局永远是定格在快乐的瞬间，然而现实始终不符合童话。
　　某种东西已经消失。它的逝去，是那么地快速。是一群蝴蝶偶尔飘过一朵花，留下了响亮的喊声：我爱你。微风吹过，蝶不见，花也落了。
　　六。
　　女孩觉得自己的心弦绷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与此同时，总有一种莫名的渴望在冲撞着心扉，一种欲望在奔流，令人疲惫至极。女孩开始常常会流泪。
　　高考后，即断的弦终于有所松弛，渴望的冲动却毫未平息。女孩回到了家乡，作为短暂的停留。
　　整理杂物时，女孩突然发现，勿忘我花不见了。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她的画笔与稿纸。虫噬的空茫，细细碎碎地爬上了心头。悲伤如潮水袭来。
　　女孩忽然窥到了自己真实的内心。她竟是如此地渴盼那西坠的余晖，在她手心里再次安然盛开。
　　一直以来，只因恐惧那转瞬即逝的孤独，所以不断躲避着真实的自己，逃避自己真实的渴望。
　　不愿再如此。
　　第四十四次日落，那便第四十五次地等待。
　　一直往前走，向右转，便会到达小径的尽头。
　　很久不见，时间就这样哗啦啦淌过去了。公园变得荒芜杂乱，但森林依旧绿意盎然。女孩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心中异常的平静。如同做为小女孩时被木妖初次捡到的那个黄昏。
　　木妖，木妖。她听到心中轻声的呼唤。
　　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会蓦地转过头，静静看着她，双眸似有浓雾暗涌，轻轻淡淡说上一句：你是谁。
　　亦或是如顽童般，背靠着树干栖在树枝上，让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影映在左脸脸颊，眼角染出一抹如烟笑意，向她伸出手：小孩，我说过，不会把你弄丢的。
　　那会是比微风掠过树梢更加轻柔的呢喃。
　　然而。
　　然而。
　　女孩站在小径的尽头，看到曾经如轻绸般的小河现今已是一片浑黄，叫嚣着的排水声与工厂噪音在原本静谧的小径上回荡不止，显得更加放肆和狂妄。沾满露水的薰衣草花床已成了堆满枯草败叶的垃圾场，小径旁的水杉因被乱砍乱伐而显得苍老破败。
　　女孩的木妖，早已不见踪影。
　　期望瞬时化成了泡影。女孩说不出话来。她本想奋力呐喊、大叫、呼唤，以此排空自己，却发现自己已是一片空茫、一无所有。她最终只是无力地靠着树滑坐下来，静静地，让突如其来的眼泪漫涌出眼眶。
　　这里是她与木妖初遇的地方，如今已人去楼空。
　　她抬起头，看到了残枝间露出的一方蓝天，却已经失去了原本湛蓝的色彩。如同她丢失的那朵勿忘我花。
　　陡然漾起的泪光中，女孩看到了木妖，还有勿忘我花，慢慢模糊在视野。就这样，就这样，一同随时光匆匆地逝去。
　　再也回不去。